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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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祭將近。


  這樁婚事是成是悔,都隻能留到年後再議。


  雲昭待在府山,過了好些天熱鬧安生的日子。


  雲滿霜回到京都之後,大大小小的世家官宦都陸續攜家眷登門拜訪。


  湘陽秀最愛交(炫)際(富),整天大擺流水宴席,跟個穿花蝴蝶似的,裡裡外外忙活到不行。


  雲昭懶得應酬,沒事就蹲在秋千上,聽陳平安講故事。


  她院子裡的山石是真山石,曲水河也是條真河。遇風雲化出龍身,盤在河道,張著大嘴巴吃她的金錦鯉。


  聽說外頭找龍都找瘋了。


  陳平安嘀嘀咕咕:“聽聞隻要提供龍的線索,就有黃金百兩!”


  雲昭一陣無語,抬手指了指被遇風雲一口悶掉的那群黃金鯉:“喏,就這群魚,一隻都不止百兩黃金。”


  陳平安:“?!!”


  陳平安暴跳如雷:“死龍你給我吐出來!”


  他飛身騎上龍腦袋,雙手雙腳勒著龍脖子,逼他往外吐魚。


  遇風雲給他勒得直翻白眼。


  “噗”,一百兩。“噗”,又一百兩。


  雲昭笑得從秋千上一頭栽下去。


  *


  小年那一天,晏南天親自登門送上節禮,與“準嶽父準嶽母”簡單寒暄了幾句。


  他離開之後,湘陽秀的眉頭就再沒松開。


  “倘若不是這層關系,”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我,是要向他行大禮的。”


  雲滿霜肅容頷首。


  他領的是“王”銜,對儲君需行君臣之禮。


  這些年晏南天執的是晚輩禮,雙方算是平禮。你揖我來,我揖你。


  悔婚之後可就不一樣了。


  湘陽秀越想越氣:“我們昭昭退了婚,今後遇著那賤婢,還得給她行禮不成?”


  雲滿霜沉默許久,低嘆:“依著禮法,是這樣。”


  湘陽秀氣到哈哈大笑。


  她不禁想起這些日子裡,各家夫人小姐有意無意在她面前流露出的豔羨之意。


  ——“往後見著小雲昭,這把老骨頭還得向她彎腰喲,湘陽夫人你可得跟那小魔星說一說,且饒老身一二罷,無事千萬莫到我們孔府邊上轉悠!”


  ——“說出來不怕湘陽夫人你笑話,這兒這麼多人,有誰敢捫心道一句不羨慕你家雲昭?臉上笑著,心下酸都酸死!”


  ——“翻遍整個大繼,再尋不出第二個您女婿這般如玉的公子了。”


  聽她們你一句我一句,湘陽夫人臉上端著高深莫測的微笑,袖子裡的帕子卻不知道擰爛了多少條。


  想到這麼好一樁婚事就要雞飛蛋打,換誰都鬧心。


  今日因為年節,晏南天鄭重上門拜訪,一舉一動無不遵守王朝舊禮。


  整套流程做下來,湘陽夫人更加清晰地意識到,一旦悔了婚,日後再見,便都是這樣的禮制了。


  往後遇到賤婢也不能喚賤婢,得喊側妃。


  這叫什麼事兒——怄都能怄死個人!


  湘陽夫人越想越氣。


  無能狂怒之下,隻能拿雲滿霜當出氣筒,又掐又擰,兩條袖子底下沒給他留半塊好肉。


  她怒斥:“沒用的東西!都怨你!”


  雲滿霜隻低著頭,訥訥稱是。


  她用帕子掩著臉哭:“日後無論與哪家結親,都要平白低人一等!小夫妻見著那對狗男女還得低頭行禮!我們昭昭要委屈死了!”


  雲滿霜沉沉嘆息。


  若不想低人一等,倒也很簡單——嫁給晏南天做正妃。


  好好的一段姻緣,怎麼就成了這樣!


  “阿爹阿娘!”雲昭蹦入暖閣。


  湘陽夫人趕緊揩掉淚水,笑吟吟轉頭:“給你燉好了金絲燕脂,快趁熱。”


  雲昭:“……”


  她娘見著她,三句不離吃。


  雲昭笑問:“聽說那些夫人小姐們把晏南天一頓誇?”


  湘陽夫人嘆氣:“可不是?”


  雲昭樂了:“阿娘,你覺得自己人緣怎麼樣?”


  不等湘陽夫人自誇,雲昭笑呵呵挽住了她的胳膊。


  “你想啊,那些人平日背地裡都說你壞話,如今跑出來這麼一個私生女,還被陛下指給晏南天做側妃……”雲昭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居然都沒人陰陽怪氣兒?”


  湘陽夫人反應倒也快,恍然道:“有人事先交待過。”


  雲昭大幅度點頭:“沒——錯!狗男人,背後使陰招!”


  雲滿霜嘆了口氣。


  他倒是覺得這不是什麼壞事。倘若晏南天連這點控場能力都沒有,還能讓人膈應到湘陽夫人面前,那這麼多年儲君也白做了。


  隻是母女二人都在罵,他猶豫半晌,也隻能憋出一句:“狗東西!”


  湘陽夫人冷笑:“辦完大年祭就退婚!聽見沒有雲滿霜!”


  雲昭狐假虎威:“聽見沒有雲滿霜!”


  “聽見啦。”


  *


  晃眼就到了大年祭。


  這一日最是熱鬧紅火不過了,京都百姓都穿上了新衣,橫平豎直的坊道間懸滿了紅綢,燈籠一串一串掛得綿密。


  天沒亮,皇帝便率儲君與百官登上通天塔,祭天地,拜社稷。


  塔下擠滿了祈福的人潮。


  皇城更是張燈結彩,從早晨起便焰火不斷。


  雲府也熱鬧得很,十服之外的親戚都上門來拜年,湘陽秀帶著一眾旁支妯娌到院前招待,陀螺似的忙活了大半天,總算是將來客盡數打發。


  接近傍晚時分,有诰命的夫人們紛紛盛裝打扮,入皇城,赴夜宴。


  雲昭自然也逃不掉。


  湘陽秀給她選了件金絲雀翎千疊牡丹大褶裙。


  雲昭生得極其明豔照人,再華麗的衣裳上了身,也就是略微襯一襯她那份國色天香。


  湘陽秀越看越滿意。


  “呵,好叫那賤婢知曉,便是使盡手段,不過也就是個婢妾罷了!哪一點能比得我們昭昭!”


  她生的女兒,自然要把嚴嬌生的女兒比到溝裡才行。


  *


  車馬駛入宮城。


  過了朱雀門,便隻能下車步行。


  越往深處走,越覺得宮牆高闊,莊重威嚴,仿佛竟像是深黑的、擇人而噬的巨獸。


  人在其中,漸漸便有了身如浮萍的錯覺。


  旁人都屏息凝神,沉默行走,隻有雲昭依舊沒心沒肺,她一路東張西望,就像在記路似的——旁人的禁忌,在她身上便是百無禁忌。


  入了太極宮,眾人依次入席。


  金琴玉罄聲響起,鼓樂大氣吉慶。


  皇帝高坐上首,隔著玉階與金簾,幾乎看不清臉。


  帝王隻簡單走了個流程,飲了些淡酒,象徵性地用了些谷黍,便又率著文武百官、百家大儒去往太上殿參拜祭神,求太上卜一個風調雨順卦。


  太上畢竟算是半個陰神,拜太上要在夜晚。


  皇帝帶人走了,隻留下一眾親眷繼續玩樂暢飲——有那些老頭子在,誰也放不開。


  宮人魚貫入內,將無人的席位撤去,重新調整位次排布,然後端上真正的美酒與珍馔。


  金簾垂落,掩去鑾座玉階。


  眾人輕吐一口氣,隻覺那股森嚴等級感消散了不少。


  晏南天留下陪席,落坐首位。


  他偏頭,笑笑地望向雲昭,手指輕緩地點了下身側那張矮案,示意她去他身邊。


  這兩張席位獨立於眾席,視野可觀全局,屬於上位者。


  雲昭隻作看不見,依舊坐在湘陽夫人身旁。


  她生得招搖,穿得又醒目,像朵金紅嬌豔的絕色牡丹,開在哪裡,哪裡便是視線焦點。


  眾人都不自覺地看她。


  與她一比,便是這光華璀璨的殿堂也顯得寡淡。


  晏南天也在看她。


  他依舊是那副溫潤若玉、很有風儀的樣子,溫聲向眾人請了幾輪酒,舉止硬是挑不出一絲錯處。


  雲昭不去他身邊,他也不勉強,隻將席上照顧得面面俱到。


  飲了幾輪酒,眾人漸漸越放越開,言談之間少了顧忌——晏南天就是有這種本事,他總是可以無形地牽引、操縱旁人的情緒動作。


  旁人開始歡暢痛飲時,他便袖了手,垂著眸,淡淡地笑。


  又有人開始搬出那些話來。


  “雲大姑娘跟殿下可真是天生一對璧人,”說話的是位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她飲了些酒,面色酡紅,雙眼晶亮,“這兒又沒外人,雲大姑娘還害什麼羞呀,趕緊坐到殿下身旁去吧!”


  雲昭面無表情:“你跟我什麼時候成了自己人?我家是有哪位叔伯要續弦嗎?”


  當年冤枉湘陽秀氣死婆婆的就有這一位。


  雲昭可會記仇了。


  湘陽秀:“噗哧。”


  美婦人一口氣差點兒沒提上來,用香帕扇著脖子,轉到一旁翻白眼。


  雲昭:“嘖。”


  戰鬥力約等於無。


  晏南天很好地掩著笑意,雲昭卻知道他在偷笑。


  又有一位夫人端起酒來:“預祝儲君殿下與儲妃大婚順遂,如意吉祥!”


  雲昭把酒杯放矮案一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眾人都望著她。


  雲昭根本無所謂,她自小就被人盯慣了。愛看看。


  晏南天溫聲開口:“我代阿昭飲。”


  他以袖掩杯,緩緩飲盡兩杯酒。


  “雲大姑娘,”先前說話那位美婦人看不過眼,“你不會真因為陛下賜封側妃的事情鬧別扭吧?長者賜,不敢辭,你難道要撺唆殿下抗旨不成?”


  晏南天長眉微蹙。


  雲昭笑著,歪過肩膀撞湘陽秀:“阿娘,我就說這是鴻門宴!”


  湘陽秀冷笑一聲,美目瞥向那婦人:“謝雲娘,聽說你公公與你夫君共享美妾來著?我當你那麼大方,原是長者賜,不敢辭呀!”


  謝雲娘急怒:“你!”


  晏南天輕輕放下酒杯。


  場間立時靜了下來。


  他卻隻面向西席,笑笑地問候了方家那位老太君。


  少時,眾人重新又放開了些。


  這回沒人再觸湘陽秀和雲昭這兩個炮仗的霉頭了。


  酒過三巡,忽見宮女太監引著一名弱質纖纖的女子走了進來。


  溫暖暖。


  湘陽秀當即要炸,雲昭及時摁住了她。


  她冷眼看著,見宮人徑直把溫暖暖領往晏南天那裡。


  溫暖暖神情有些瑟縮,怯怯道:“是、是陛下讓我過來……”


  晏南天笑容淡了幾分,微微偏身,目光越過擋路的溫暖暖,落向雲昭。


  他用眼神點了點自己身邊的矮案,聲線靜淡,沒看溫暖暖,卻在對溫暖暖說話:“這裡似乎沒有你的位置啊。”


  他隻望著雲昭。


  當著百官家眷的面,他絲毫不給溫暖暖臉。


  有人用筷尾戳了下雲昭的背。


  坐雲昭身後的是她經年死敵,老狐狸方漸遺的大孫女,方香君。


  方香君低聲提醒:“還不趕緊坐你的位置去!”


  雲昭沒回頭,驚奇道:“你管得著?”


  “我是管不著!”方香君恨聲咬牙,“而且我看見你這副孔雀開屏的德性就心煩!但是我更見不得那矯揉造作的東西!你要敢把首席讓給她坐,害我屈居其下,我這輩子都恨死你!”


  雲昭:“說得好像你本來沒恨死我似的。”


  她嗤地一笑,移走視線,不看晏南天。


  有本事他就抬舉她啊,把那個咬嘴唇搓衣角眼神亂閃的結巴抬上首席,看是誰丟人。


  寂靜片刻。


  晏南天輕輕揮了下手。


  身旁宮人將溫暖暖領到一旁,在殿柱邊上給她添了張席。


  “雲昭。”晏南天懶聲道,“我身邊隻有你一個人的位子。你不過來,也會給你留著。”


  場中輕哗。


  雲昭聽到些低低的議論。


  嚶嚶嗡嗡的,大約便是誇贊晏南天,以及罵她不識好歹、作、拿喬。


  湘陽夫人從不受鳥氣,她哼笑道:“我們家昭昭錦繡金玉地養大,什麼好的沒見過?眼皮子可沒那麼淺!旁人趨之若鹜的,咱可未必看得上眼!”


  這話說得囂張,卻也是大實話。


  場間一片低嗡聲,倒也無人反駁。


  “是!”忽地,一聲繃著嗓子的澀聲傳出,“你是大富大貴,可、可你就能不把別人當人麼!”


  溫暖暖又一次挺身而出。


  她總會在適當的時候不畏權貴,仗義執言。


  隻見溫暖暖紅著眼眶,攥著衣角,憤怒地衝著湘陽夫人大叫大喊:“你有錢有勢,便可以、可以隨隨便便侮辱人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在暗諷、輕賤我阿娘!”


  “哈,”湘陽秀殺心熾盛,“還敢提那個賤婢!當年她那條狗命還是我救的,竟敢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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