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域小說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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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腎上腺素,0.9毫升,1:10000稀釋,靜脈注射。”穆濟生說。搶救窒息的新生兒,能用的藥是非常少的。病因通常非常簡單,就是窒息,不是復雜疾病。那醫生又能怎麼樣呢?
“這……”另外一個年輕醫生說,“這……應該已經無濟於事了。”
於是護士有些猶豫,沒動彈。
穆濟生卻好像根本無法接受,他的語氣一反常態的強硬:“腎上腺素!”
急診主任嘆了口氣,示意護士聽穆濟生的,於是護士又再一次腎上腺素靜脈注射。
又是過了五分鍾後,穆濟生不再說話了。
他低著頭,垂著眼,沉默著。他兩隻手輕輕握拳,抵在面前的輻射臺上。
急診主任拍拍他背,說:“沒辦法……患者來的太晚了。你已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穆濟生還是低著頭,垂著眼,手輕輕握拳,抵在面前的輻射臺上。
過了會兒,穆濟生閉了閉眼,復又睜開,不甘願、但又不得不說:“晚上7點10分,停止搶救。”
而後,穆濟生抱起面前的小嬰兒,如同抱著健康的新生兒那樣,輕輕走到他的媽媽正躺著的那張床邊。接著,他小心將嬰兒翻轉,讓嬰兒的臉朝下、背朝上,輕輕擱在他媽媽的胸膛上——心髒的位置上。他們兩個此刻姿勢宛如一對健康、快樂的母子,與慣常所見的一樣,也如媽媽曾經期待的一樣。
見穆濟生讓兩個人在這時候終於相擁了一回,唯一一回,在場的不少醫護眼淚就在眼圈裡滾。
“好了,走吧。”急診主任對穆濟生說,“患者家屬已經都到了。”
穆濟生還望著母子,輕輕地道:“如果早一點兒心內注射,說不定……”
“你沒做錯任何事情。”急診醫生嘆了口氣,“我也想,如果早一點兒剖宮產,是不是能留下嬰兒?但這些想法是沒用的。我們是人,不是神,我們無法預知未來,無法知道每個操作是對是錯,是福是禍。我們已經按照流程進行了最優處理。現在復盤是不公平的。”
“我知道。我沒事兒。”穆濟生摘下手套,而後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平定了下,眼睛有些微微發紅,道,“今天一天送走兩個,第二個還是這樣……”非常兇猛、非常突然,而且,是母子二人同時。
他忍不住想:這是一個怎樣操蛋的世界啊。
為什麼,一定要有一部分人遭遇這種事情?有的人還非常年輕,有的人則剛剛出生,甚至沒有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哪怕一眼。
…………
出來,急診主任向家屬們詳細說明搶救過程。
幾個家屬當場崩潰,然而看見急診室裡呼啦啦地一下出來十幾個人,知道醫生已經做了他們能做的一切了。
應笑也在大門口等。
見一群人說完了話,應笑趕緊迎上去。
她先看到蕭七七。蕭七七正跟在他們產科的劉副主任身後——產科的正主任歐陽主任,還有兩個副主任都是女人,歐陽主任還是院士,開創了一個療法。
應笑先與劉副主任打了招呼,而後道:“七七……”
“……”蕭七七說,“你去看看穆醫生吧。他好像……挺難受的。”
“嗯。”應笑讓到一邊,望向隊伍最後。
穆濟生也站定了。
走廊寬闊明亮,他們二人目光交纏。
等所有人都離開以後,穆濟生才開口說:“……笑笑。你怎麼也在這裡?”
第42章 三更
穆濟生對應笑講了搶救室裡發生的一切。
應笑一急,兩手握著穆濟生的兩隻手腕,說:“你沒做錯任何事啊,一點點錯都沒有。你是按照正規流程一步一步做下來的,已經做了診療指南上面一切你能做的。”
“我知道。”穆濟生揚起脖子,望望虛空,喉頭上下一滾,而後重新看向應笑,“但是,我不是按診療指南一步一步做的機器。我是救死扶傷的醫生,隻有救回一個患者才是完成一樁任務,而不是按照步驟做下來了。我會覺得自己好像……並沒有比別人強。”
“我明白……”應笑不知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來自一個不會見到生離死別的科室,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勸慰對方一些什麼。好像此時任何句子都會顯得又薄又輕非常無力。
她隻能說:“我明白——”“我明白的。”
“我已經當醫生十年了。偶爾,還依然是有些沮喪。”
“我覺得,”應笑小心斟酌字詞,“穆醫生,你大概將‘好醫生’的標準定得太高了。你已經盡一切努力了,這就是個好醫生。當然,病人們到醫院裡來,全都希望我們打破操蛋命運的不公正,可這真不是你一個人能做到的。它需要全人類啊。操蛋命運的不公正……這玩意兒太強大了,但是,我們是在越來越好的,之後也會越來越好的。”人定勝天,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好難,幾千年來無數天才日思夜想轉輾反側,也隻到了這種程度。
穆濟生微微笑笑:“嗯,我都知道。”
應笑當然也很清楚穆濟生他全都知道,可她真的是說不出來穆濟生也不知道的,於是隻有說點心裡的話:“而且,你很厲害,真的很厲害。醫學的東西如此龐雜,可你卻懂得好多好多,不光是常見的還有不那麼常見的,世界各國疑難病例你也知道好多好多,每回面對你的患者都能做出準備的抉擇,好像什麼都見過、什麼都知道。還有你的科研也很厲害啊,人類對抗某種疾病一直都是艱難、悲壯的,你別覺得你的研究不是什麼大新聞,但也許,別人基於你的想法,就能將某種疾病被攻克的時間提前一年、一月、一天,甚至隻是一秒、零點一秒、零點零零一秒呢。道路上面的一顆石子也已經是非常非常厲害了。況且,你還張羅了NICU的reunion呢,還有什麼roomin,對吧?教寶寶的爸爸媽媽照顧孩子,還教他們應該掌握的醫療知識。”
穆濟生隻垂眸望著應笑。
“反、反正,”應笑繼續說,“我就覺得你特別好,特別特別好。”
穆濟生的眼神似乎變得和緩了些。
應笑也不知道如何證明這個“我就覺得你特別好,特別特別好”,同樣不知道如何給對方更多支持,與穆濟生對視一會兒,微微靠近了,踮起腳尖,帶著試探,在穆濟生的下颌上很輕很輕地吻了吻。
穆濟生沒有作聲,還是看著面前女孩兒,然而眼神好像更加柔和了。
應笑覺得她的親吻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用,便又大著膽子,摟住穆濟生,又在他的下颌上面親了第二下、第三下,越來越急,越來越密。
幾秒鍾後,穆濟生的左手小臂輕輕摟上應笑後腰,且越來越用力,右手則是隨著撥開已經停止了動作的應笑的馬尾辮兒,攬住她的後腦,在她梳著馬尾巴的發緣上小心地印下了一吻。好像是在吻頭發,又好像是在吻額頭。
末了,兩人維持著相擁的姿勢,應笑嗅著穆濟生頸子間的荷爾蒙味兒,而穆濟生呢,又親吻了同個地方兩下,而後兩手摟著對方的腰,將自己的下颌擱在應笑的發頂上,先是用下巴颏兒向左右兩邊柔柔緩緩地蹭了兩下,接著便靜止不動了。他摟著女孩兒,闔著眼睛,下颌貼著對方柔軟的發頂,足足過了七八秒鍾,才又重新站起身子,放開應笑。
他汲取到一些東西。
應笑隻覺兩邊臉頰通紅通紅,要著火了,極力想保持鎮定,然而聲線還是有點顫音,問:“好點了嗎?”
穆濟生的兩邊唇角終於有了一個弧度,道:“好多了。”
他很清楚他要繼續。對於死者,他的責任已經盡到了,而接下來,生者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將壞的情緒粗暴帶給等他的人,他要成為其他那些無助的人的支柱。
聽到穆濟生的回答,應笑點點頭:“那就好。”
“抱歉。”穆濟生道,“今天本來我是應該安慰安慰你的,結果變成你來安慰我了。”
“互、互相安慰吧。你下午時也安慰了我呀,還給了我水果糖呢,好吃。”
穆濟生問:“不就是糖精味兒?”
“不是。”應笑眼睛亮亮的,“好吃。很甜。”
走廊燈光大亮著,二人目光交錯、糾纏,暗流激湧。
過了會兒,穆濟生又想了想,問應笑:“我還需要填寫死亡記錄和其他材料,你等會兒?”
“不然……”應笑猶豫了下,還是道,“沒有那麼著急的話,晚上回來再寫吧?記得住嗎?我知道你還難受,你可以不用急著將那個孩子變成法律上的一張紙。”
穆濟生的目光還依然是輕柔的,他說:“也好。”
“那,先回家?我可以做一個魚。”
“嗯。”
“那走吧。”
接著,在應笑轉過身子並且邁步往急診樓的大門口走的時候,她突然感覺穆濟生的左手一動,而後溫溫熱熱的觸感襲來。穆濟生的左手五指竟輕輕分開她的五指,與她十指相扣、嚴絲合縫,一同向大門口走。
他們走得並不著急,並沒有急於逃離這個充滿生死愛恨的地方,而是平靜地、輕緩地,一步一步往出走。
旁邊的人來去匆匆。
出了急診樓,他們依然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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