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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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嗯嗯”著,怎麼少兩個人?姜漱柳湊到耳邊,說:“漢白辦手續去了,慎語打水去了。”


  手續辦完,丁漢白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沒進去。情面、顏面,他爸都顧及,恐怕會責怪他無情。更怕的是,一切辦完,父子間的矛盾重提,那降下的血壓估計又要飆上去。


  紀慎語打水回來,進去遞給姜採薇,倒一杯出來遞給丁漢白。他在一旁坐下,試圖活躍氣氛:“可惜那麼好的銅火鍋還沒涮。”


  丁漢白吃他這套,笑起來,扭臉看他。“餓不餓,給你買點吃的?”丁漢白問,喝了那水,“老二的名聲算是臭了,他以後還幹這行的話,費勁。”


  報案這招兒,圖的不是具體懲罰,單純是宣告天下。這行先是講一個“信”字,顧客要什麼樣子,用什麼料子,保真,保優,這是必須的。再者,是出活兒的師父,這行認人,拿出去,這是出自誰手,顧客才有面子。


  丁爾和此番過去,聲譽信譽名譽,一損俱損,後續的惡劣影響將無窮無盡。


  丁漢白這一手,比關起家門打折對方的腿狠多了,是半分情面都沒留,一點兄弟親緣都不講。他有些累,向後靠在牆上,冷,硬,琢磨著,會不會過分了點。


  他甚至想,許多年後,丁爾和成了家,有了孩子,哪天在街面上遇見,那侄子侄女會叫他一聲大伯嗎?他想遠了,手掌一暖,幸好紀慎語將他拉回現實。


  “師哥,別想做完的事兒,不如想想接下來要做的事兒。”紀慎語揉捏那大手,輕輕摳手掌中的繭子。他知道對方在煩惱什麼,又道:“家裡的事兒等師父親自處理就行,你不用介懷,還是研究研究怎麼把錢湊齊吧。”


  真是直擊要害,丁漢白“嘶”一聲:“我好不容易把這茬忘了,你就不能哄我兩句高興的?!”


  紀慎語樂起來,隻咧嘴不出聲,而後鄭重地說:“師哥,等師父出了院,我跟你走吧。”


  丁漢白反手攥緊,點了點頭。


  丁家這一場地震動靜實在不小,不出三天,行裡傳遍了,託丁漢白改行的福,古玩圈也都知曉一二。這下可好,丁漢白這個二十出頭的新秀樹了威風,瞬間出了名。


  不過事情鬧到這一步,分家是板上釘釘的事,不止玉銷記,一牆之隔的大院也沒法同住了。丁延壽犯的是急病,控制住就能出院,可他躲避似的,竟然主動又續了兩天。


  姜漱柳心煩,這人樂意住,她可不樂意往醫院跑,便警告兩天後必須出院。丁延壽哄:“三店新出的镯子怪好看,給你戴一隻。”


  姜漱柳說:“首飾都要把抽屜塞滿了,你覺得我還會稀罕?”她從戀愛到結婚,直到如今,數不清有多少首飾玩意兒,奈何就長了一根脖子倆胳膊。一頓,她問:“分了家,親兒子咱們不認了,養兒子不吃股,廷恩手藝夠不上……那百年之後玉銷記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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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這些個枕邊人都那麼會直擊要害,丁延壽霎時頭疼,他不就是想不通,所以才拖延時間嗎?走廊外嬰兒啼哭,他說:“要不,咱們再生一個?”


  姜漱柳勃然大怒,等怒氣消散,竟扭著臉哭了。她那麼好的兒子,頂天立地又有本事,為什麼偏偏有那樣的毛病。她日日夜夜都幻想著,那倆孩子改好了,一切回歸正軌,隻可惜那頂天立地的好兒子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丁漢白一身襯衫西褲泡在瓷窯,檢查之前紀慎語修復的幾件真品,還有一批頂級精品。他眼裡容不得丁點瑕疵,竟檢出了三件不合格的。


  紀慎語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待丁漢白指出,隻得乖乖地回爐重造。


  等忙碌完一天,丁漢白的白襯衫沾成泥土色,紀慎語甚至變成花臉兒。他們買了點吃的趕去醫院,到病房外,丁漢白止住步子。


  紀慎語獨自進去,擺上碗筷,與師父師母共食。他狼吞虎咽,醬菜絲都吃出東坡肉的架勢,再拿一個饅頭,吭哧咬一口,恨不得整個吞了。


  丁延壽和姜漱柳心知肚明,餓成這樣,總不能是在玉銷記出活兒的緣故。姜漱柳說:“喝湯,非噎著才知道灌縫兒。”


  紀慎語聽話,端碗喝湯。


  丁延壽說:“那片裡脊肉沒瞧見哪,等我給你夾?”


  紀慎語伸手夾肉。


  他像個小孩兒,爸媽守著挑三揀四,卻句句藏著關心。他望一眼門,驀然紅了眼眶,丁漢白在那門外默默吃著,安安靜靜,什麼關懷都沒有。


  紀慎語擱下饅頭,出溜到地上跪伏著:“師父,師母,你們原諒師哥好不好?”他去抓丁延壽的手,“師父,答應了我們吧,求求你了……”


  病房內頓時安靜,不喘氣似的。


  他久久得不到回應,懂了,站起來跑出去,碰上門那刻撞入丁漢白懷裡。這是醫院,一切相擁安慰都能安心些,隻當是遭了壞消息。丁漢白揉他的肩,說:“我都聽見了。”


  他低頭貼著紀慎語的耳朵:“別這樣,我們沒權利讓父母同意,如果咱們在一起是在他們心上割了一刀,何必非要求原諒,割他們第二刀。”


  紀慎語說:“我不想你委屈。”


  丁漢白抱得緊了些,他不委屈,這一輩子長著呢,總要經歷些不如意。他把紀慎語哄好,估摸著裡面也吃完了飯,正一正衣襟,拍一拍塵土,推門而進。


  他已經做了容不下兄弟的惡,幹脆把白臉的戲唱全乎。丁延壽和姜漱柳同步望來,霎時間都不會擺表情了,他說:“媽,你和慎語回去吧,早點休息。”


  姜漱柳問:“你還在崇水住著?”


  丁漢白點頭,端出混不吝的樣子:“今晚我留下陪床,這兒的沙發都比那兒的破床舒服。”


  待紀慎語陪姜漱柳離開,丁漢白踱到床邊,坐下,拿個蘋果開始削。丁延壽盯著那雙手,雕石刻玉的手,不知道多久沒碰過刀了,思及此,他氣道:“我不吃!”


  最後一截果皮掉落,丁漢白咬一口:“我吃的。”他漸漸吃完半拉,斂著眉目,像說什麼無所謂的闲話,“想好怎麼分家了麼?”


  丁延壽說:“怎麼分都跟你沒關系。”


  丁漢白道:“別色厲內荏了,我不求你和我媽接受,也不求你們原諒,我在外面掉一層皮都不會腆著臉回來認錯。可你不是我爸麼,她不是我媽麼,養大我的家有了事兒,我不可能裝聾作啞。”


  前半句冷酷,後半句懇切,他說:“爸,我的意見是這樣,三間玉銷記,一三店你留著,二店給二叔他們,老二折了,還有老三,以後可愈結婚總要有份家業傍身。”


  店完了是家,丁漢白思考片刻:“當初的三跨院咱們家出大頭,二叔出小頭,他們要是搬家就把錢給他們。丁家是看手藝的,這麼分一點都不虧待他們,你以後不用內疚,更不怕傳出去遭人議論。”


  丁延壽久久沉默,分家有什麼難的,統共那些東西,問題是分完等於離心,誰也管不著誰。他沒管人的興趣,可二店掛著玉銷記的牌子,他做不到不聞不問。


  丁漢白看穿,說:“爸,顧客認玉銷記的牌子,是因為玉銷記的物件兒上乘,他們經營不善也好,技藝不精也罷,種什麼因結什麼果,關門倒閉或者別的都跟咱們無關。”


  丁延壽急道:“那是祖宗傳下來的店!”


  丁漢白幫忙順氣,趁勢靠近:“祖上好幾間,不也縮減成三間了?你隻擔心他們那間沒落,為什麼不想想你手裡的擴大?你是行中魁首,你還有慎語,還有廷恩,你要是願意……還有我。”


  丁延壽倏地抬眼,父子倆對上,遺傳性的漆黑瞳仁兒,復刻般的挺鼻薄唇,齊齊卡著萬語千言。丁漢白的聲音很低:“挺長時間了,我悄悄辦瓷窯,倒騰古玩,現在正籌錢預備開古玩城。我自立門戶了,但我從沒想過卸下對家裡的責任,雕刻的手藝和天分也注定我這輩子都要握刀。”


  他和紀慎語的事兒是炸彈,也是定時炸彈,情感上,前途上,埋藏的巨大分歧全掀開了。丁延壽仰頭靠著牆,惶惶然地想,更以後呢?


  家業沒了可以再掙,可技術失傳要怎麼辦?


  丁漢白說:“爸,這輩子問心無愧就好了。同仁堂的生意百年之久,當初不也上交秘方變成國家控股?沒什麼是永遠的,風光過,滿足過,人是活生生的人,緊著自己高興最要緊。”


  丁延壽被這份豁達震動,甚至有些發愣,許久,舒一口氣:“明天辦出院,分家。”家字說完,他張張嘴,試圖再次提起丁漢白和紀慎語的事兒,卻又覺得徒勞,便什麼都沒說。


  一宿過去,病房空了。


  家,難成易分,關張數天的玉銷記今日仍沒有開門,但丁家院子恢復些人氣。一大家子聚於客廳,丁可愈扶著丁厚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桌上擱著一盒子,裡面七七八八的證件堆疊著,房子,鋪子,還有丁漢白爺爺留下的一紙遺書。丁延壽灌一杯茶,利索地分了家,分完梗著幾句囑咐。他看向丁可愈,說:“照顧好你爸。”


  丁可愈問:“大伯,我以後還算你的徒弟嗎?我還能跟你學手藝嗎?”


  丁延壽點點頭,應允了。他的目光移到丁厚康身上,與之對視數秒,想說的話竟然忘了。丁厚康接過東西,嘆一口氣,提了搬家。


  丁延壽點點頭,也答應了。待二叔他們回東院收拾,客廳內一時無人說話,靜了片刻,丁漢白從椅子上立起,說:“都處理完了,我走了。”


  他說完走到紀慎語身旁,輕輕牽住紀慎語的右手。眾目睽睽,但也應該是意料之中,他補充:“這回,我得把慎語帶走。”


  紀慎語說:“我要跟師哥一起走。”


  誰都知道,丁延壽當初以死相逼讓紀慎語留下,拖延而已,怎麼會是長久之計?活生生的人,哪兒控制得住,到最後,一個都留不下。


  姜漱柳背過身去,哭了,丁延壽端坐在圈椅中,半晌說道,困了。這兩口相互攬著走出客廳,回臥室關上門,無力又倔強地默許了這場出走。


  他們無法接受丁漢白和紀慎語之間的情意,倆小的也不求他們接受。但他們不再阻撓,放了手,從此兩個兒子撇出去,自己去闖吧。


  丁漢白和紀慎語回到小院,那一叢玫瑰開得真好啊,他們抱了抱,笑了笑,然後一起收拾行李。紀慎語當初的三口木箱派上用場,書、料子、喜歡的擺設,全裝滿了。


  姜廷恩過來幫忙,瞧瞧大哥,看看“大嫂”,要哭。“你們就不管玉銷記了?”他打開櫃子,“姑父姑姑多難過呀,可惜我是獨苗,不然我就過繼來。這、這是什麼東西……”


  紀慎語一瞅,是那抱三弦的秘戲瓷。他一把奪下藏到身後,安慰道:“我是三店的大師傅,怎麼會不去呢?還有師哥,他在別處出活兒也是一樣的。”


  叫的車陸續到了,一箱箱東西也都搬得差不多了,丁漢白和紀慎語一起,臨走前擦桌、澆花、掃地。他們離開時停在前院,並立在臥室門口,磕了個頭。


  養育之恩,教習之恩,注定辜負了。


  丁延壽和姜漱柳坐在床邊,聽那腳步聲離遠,外面汽車引擎轟隆,也越離越遠。丁延壽扶妻子躺下,蓋被、拍肩,試圖營造個靜好的午後。


  那結著蒼蒼厚繭的大手動作很輕,曾牽著姜漱柳走入婚姻殿堂,曾握著丁漢白的小手講授雕刻,曾攥緊紀芳許應了託孤的承諾。


  全是昨日光景了。


  太陽將落時,丁延壽步出臥室,踩過院子裡的石磚,繞過影壁。東院空了,小院也空了,春風都覺蕭瑟,這一大家子人至此各奔東西。


  一場病叫他拄著拐杖,他便拄著,獨自立在影壁前。他望向大門外,可那外頭什麼都沒有,沒有丁漢白放學歸來,沒有丁爾和丁可愈追逐打鬧,也沒有丁厚康提一斤醬牛肉,進門便喊他喝一壺小酒。


  空空蕩蕩,丁延壽立了一時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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