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域小說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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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大夢初醒,驚恐中還帶著一絲虛弱:
「牙?什麼牙……啊啊啊你別跟我提這個字!」
果然。
「我覺得他不是喜歡我,真的。他就是每次回京都要炫耀一下,」公主平復心情,小口抿著我沏的茶,「但隻是把東西帶回來還不夠,所以想了個辦法,每次都獻給我。
「這樣大家就都傳開了。尤其是這種男女之間的事兒,傳得可快了。」
我說:「想不到你還挺聰明的。」
公主警覺地看著我:「我就知道,你心裡一直覺得我很容易被男人騙。」
我誠實地點頭。
公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大約想到自己平時的所作所為,有點泄氣:
「可能他也這麼覺得吧,我就是最好騙的公主。但我真的不傻,就為了他愛慕我、我又要和親這件事,父皇補償他,直接給他提了半品呢。」
她恨恨地說,
「這種領兵打仗的人,話本裡都說是忠誠簡單,其實腦子可精了。
「巫燭,我說得對不對?」
我笑著說:「很對。」
車隊最前方突然一陣嘈雜的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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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聲看過去,侍衛傳遞著旗語,讓後面的車隊停下。
藺白羽下馬衝我行禮:
「巫女娘娘,前頭有百姓聚集,希望能得到您的賜福。」
他面色平靜,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我和公主的話。
「知道了。」
過往也有很多這種事,每回我出行,雖然總有人清場開道,但攔不住百姓的熱情。
顧思危曾經跟我說,民間有傳言,隻要被我碰觸過,此生此世除非蓄意作惡,災病全消。
我當時問他:「你也信這個?」
顧思危答:「若此事為真,天下的冤獄皆可解了,隻需使嫌犯先染病,您再碰觸之,觀其是否康復即可。」
我說:「感覺你比我還不把人當人。」
百姓烏壓壓地跪在前頭,人頭攢動,有些一望而知趕了很遠的路,來自不同地方的泥土匯聚在一起。
母親將懷裡的嬰兒高高地舉起來,向我這邊遞,嬰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蹬著腿用力地啼哭。
祈禱聲和著啼哭聲,在山谷之間飄搖回蕩,驚走一群群飛鳥。
我一步步地走過去,聽見聲浪越來越高,似乎要將我託到山巔、託到雲端。
這種場景下我會頻繁地想起昭武帝。
想起他對我說:
「阿燭,你有這樣的天才,卻隻為一人奉獻,實在太浪費了。我會給你提供最多最好的祭品、幫你培育最珍貴的藥材,我會讓人奉上你施行法術所需要的一切,哪怕是窮盡四海。
「我會讓供奉你的香火點燃在我國界的最邊緣,我會讓你的名字被所有人知曉。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阿燭?」
情話般動人的語氣,如果不是那時我身上傷痕累累、纏繞著鎖鏈。
昭武帝是最初也是最後一任與我共同賜福於百姓的帝王。
他的後世子孫,沒有人能承受被百姓無視的事實,站在我身邊。
我誦念起賜福的經文。
山呼海嘯之間,我回頭,對上明黃色的簾幔下,帝驍陰鸷的一雙眼。
13
我對昭武帝說:「我不要你的寶物,我要風雨。」
我需要重新煉化那把刀,才能徹底治愈心口的傷,然後掙脫他的鎖鏈。
昭武帝嗤笑:「阿燭,不要把我當傻子。」
衛懷朔死得寂寂無名。
曾經的玉面羅剎,在戰場上開始變得心神不寧。
乃至他的寶刀,也失去了光輝。
某一次無人傳頌的戰役裡,他的頭顱和手中的刀一同滾落了。
疊在層層屍骨之下,血肉化作淤泥,利刃覆滿鏽蝕。
我再也沒有見過風雨。
昭武帝是有史以來文治武功第一的人皇,這不假。
但他捕獲我時,我剛剛蠢到被自己鍛造的武器重創,以至瀕死。
在這件事上,他始終勝之不武。
14
「巫燭,你能不能給我也賜一下福?」
公主滿懷期待地問,「而且你剛剛那種聲音到底是怎麼發出來的啊?好厲害。」
我說:「你天天跟著我,夠福了。」
這話不假,至少她現在確實是諸弟妹眼紅的對象,當然,如果忽略這等眼紅中潛藏的一絲憐憫的話,就更好了。
公主不服,正要反駁,藺白羽突然輕叩車廂。
他手裡提著個瘦猴兒似的孩子,衣裳破了,凸起的胸骨根根分明,年紀太小又太瘦弱,看不出男女。
公主驚得微微後撤。
孩子見了,眼裡就露出輕蔑的神色。
藺白羽說:「這孩子衝撞了公主的車駕,請您發落。」
公主說:「我都不在我的車駕上,衝撞什麼?」
她問那孩子:「你有家人嗎?」
孩子搖頭。
「你吃什麼?住哪裡?」
孩子又搖頭。
「你是男孩女孩?」
孩子開口了,聲音是很久沒喝過水的那種沙啞:
「女孩。」
公主就跟我說:「巫燭,我想帶著她。在我的地方,不影響你——」
「你是公主。你決定就是了。」
出郢都的第三日,公主決定行俠仗義,對象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乞兒。
顧思危來找我:「人沒有調查過,公主這樣不成體統。您勸勸她吧。」
我說:「你這麼關心公主?」
顧思危說:「臣隻是擔心,公主隨意收容乞兒的事傳出去,一路上會有更多乞兒前來,對誰都不利。」
「隻要誰都看不出來那是個乞兒,不就得了。」
我懶懶地靠在榻上。
公主走了,空間變得很大。
我毫不懷疑她會馬上把那孩子打扮成明月言愛玩的漂亮布偶。
「顧大人,我們要送公主去和親的。一點兒外頭的事不讓她見,她在富琴部落會死得比四月的梨花還快。到時候,可沒有第二個公主讓你送。」
顧思危沒再堅持。他說:
「國庫不豐,沒錢屯兵了,您是知道的。和親是最好的決定。」
「沒人反駁你,顧大人。你負責這些事,我負責不讓湄水決堤,免得你今年又收不到銀子。」
我看著公主轎輦的方向,
「她現在難得什麼也不必負責,隨她的心吧。」
15
公主身邊就多了個叫阿帆的女孩,隨行的宮人們叫她小姐。
皇帝聽了隻是說,公主養著好玩,到時候算作陪嫁的媵妾,一起送到富琴部落去。
阿帆不喜歡公主喜歡的東西。
車隊休息的時候,她跟著藺白羽玩刀、玩弓箭,偶爾還要騎一騎藺白羽那匹寶馬。
小小的身子跨坐在馬上,脊背挺得很直。
我覺得顧思危的擔心更沒道理了。
洗幹淨之後,這孩子確實不像一個乞兒。
公主對我說:「我覺得阿帆不是太喜歡我……雖然做善事不能要求回報,但她不親近我,我其實很傷心。」
「誰說做善事不能要求回報的?」
「天……天道?」
「天道是說善有善報才對。」
我說,「愛沒有得到回報,和善有善報可不一樣。你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不幫一下,心裡難受,所以舉手之勞幫了一把。心裡過得去,這就是你的回報了。
「公主,你錯在不該再產生愛。愛和法力都是有限的東西,能不用,就不用。」
公主定定地望著在練武的阿帆,似乎要汲取什麼力量似的。
她說:「巫燭,你說得很對……可是我一看見她,就想起小時候的我。
「這樣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我吃得、穿得都比她好,父皇不見我,但我的父親到底是皇帝。我隻是覺得她在這個世界上很孤單,我在這個世界上也很孤單。巫燭,我真心希望她幸福快樂。」
我說:「公主,有的人不需要愛也能幸福快樂。有的人已經再也無法幸福快樂了。」
阿帆又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一邊的宮人們連連叫好。
公主愣了好一會兒,頭一次忘記拍手。
16
到了雍州地界,刺史在行宮安排宴飲,為一幹人等接風洗塵。
胡姬一邊作舞,一邊為席上添酒。
本地特產的佳釀,伴著月琴悠悠,飲人皆醉。
連一向不沾酒的公主也用了一點兒,臉上立刻冒出酡紅。
阿帆立在她身側:「您這是上臉,別喝多了。」
那孩子平時緊繃得像一把弓弦,說出這句話來,已經是了不得的關心。
公主一下子笑盈盈的。
帝驍也難得地注意到了公主。
「阿遙,你這酒量得多練練。富琴部落的大妃,都是很能喝酒的。」
公主連忙稱是。很久沒和父親說話,她甚至還有一些緊張。
阿帆在這時突然走了出來。
她跪在地上,說想向皇上獻一曲劍舞,感念天家的再造之恩。
公主顯然沒預料到,但她又驚又喜,向帝驍說:
「父皇,阿帆練得很好呢。」
雖然是國宴,但公主在,帝驍也樂意表演一番家宴的其樂融融。
內總管覷著他的眼色一拍手,舞姬紛紛退下,阿帆提著劍,擺好了起勢。
這一回配樂是大鼓。
不是很精妙的舞,步伐間很有些滯澀,但公主看得眼睛一錯不錯。
公主是帝驍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沒存在感的一個。
她小時候生病,報給帝驍,帝驍就會簡單粗暴地將伺候的宮人全部換一批。
一來二去,她身邊甚至沒有一個可以依賴的對象。
到長大成人,無人教導,她什麼都沒有學會。每回去參加貴女的集會,她都很難插得上話。
我想著這些從宮人那裡聽到的東西。
而她現在要嫁到遙遠的、陌生的異族部落,她的父親甚至隻叮囑她要學會飲酒。
阿帆手裡的劍,和著鼓點,劃出一道道冷光。公主一邊看她,一邊觀察著帝驍的反應。
那不是一把很好的劍。我突然想。
我想我要給公主打造一把好劍。
一定要非常鋒利,即使她遲疑、軟弱、溫吞,即使她弱不禁風,也總能用這把劍刺傷別人。
我出神的間隙,聽見利刃破空的聲響。
是阿帆!阿帆的身形突兀地向前一躍,手中的劍直刺坐在主位的君王面上,甚至已經挑開了冠冕上的流珠。
她幾乎就要成功了,但那一刻她細瘦的脖頸被侍衛刺破,血噴湧而出。
公主大喊:「不要!」
太晚了,血已經濺到了帝驍身上。
眾人反應過來,齊齊跪下請罪。
公主也跪下了,但她膝行著去碰阿帆的軀體。
女孩剛剛被她養回了一點肉,脈搏在尚且溫熱的肌膚下跳動。
她嘴裡說著什麼,因為血漫到喉頭,摻著汩汩的聲響。
「狗皇帝……冤枉……我父親……
「該死……你們都該死。」
公主的臉變得慘白。
她抬起頭,好像要尋找什麼幫助,帝驍冷冷地看著她。她渾身重重地顫了一下,看向我。
我是唯一沒有下跪的人。
我走向公主,用自己的羽紗披風將她包裹起來。
在這個動作裡,我第一次擁抱她。
17
阿帆的案子很快有結果了。
她的父親曾是一方縣丞,卷進當年的一起科舉舞弊案,皇帝御筆朱批了秋後問斬。
沒人願意觸皇帝的霉頭去翻案。阿帆算是白白地死了。
藺白羽的職爵被一削到底,送回前線戴罪立功。
車隊再開道的時候,見流民不避,皆擊殺之。
帝驍對公主沒有任何旨意。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看見公主一個人靜靜地立在湄水邊。
春水初盛的時節,即使在夜裡,水聲也十分歡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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