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域小說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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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望著窗外:
「他們說我出生的時候,也下了好大的雨。但不知道為什麼,很快就停了。
「我還去問過顧大人。我聽說他喜歡聊這些奇怪的事……
「然後他說那一段時間的記載都失落了。」
閃電的冷光陡然照到屋內。公主閉上眼,好像在等待雷聲。
「其實不是很吉利,是不是?大概是父皇叫人抹了。明月言出生的時候有五隻彩鳥,民間還有人作賦呢。」
我說:「彩鳥?你在朝雲臺裡喂的那種?」
公主恍然:「所以是籠子門沒關好嗎?」
我點點頭。
公主沒忍住笑出了聲。她笑得前仰後合,幸虧剛剛梳洗過卸了釵環。眼淚都笑出來了。
她說:「我還嫉妒了那麼久。好傻啊。」
公主把臉頰貼到窗戶的縫隙上,似乎要感受飛濺進來的雨絲。
天水遙。
我突然在心裡念她的名字。這個名字伴著雷聲,砸得我胸膛裡震顫。
我說:「你想不想出去淋雨?」
公主的眼神小小地亮了一下。她說:「但是你還受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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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這沒關系,又不是外傷。」
這樣的夜裡,我們把人群拋在身後,借著風走出了黑沉沉的營地。
公主說:「他們說雨是無根水。」
天上的水……天水。
我腦子裡閃過一些抓不住的碎片。
是什麼呢?是誰?
「可是雨裡有泥土的味道。」
公主的臉被雨澆得透亮。
她笑起來,「果然也是從地上來的。」
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公主說要跳舞。
是她在祭臺上沒有跳完的那一支。雷聲就是她的鼓。
她的每一個律動都帶起銀色的水線,好像是上天親手拿著絲線牽引。地上的水攀升到天上,經由她單薄的、堅韌的身軀又流回大地。
我一直覺得公主孱弱。
她年輕、魯莽、天真,總是不合時宜又極其輕易地付出真心。
她是水晶宮裡葡萄架上結出來的果子,在不遠的過去還沒聞過泥土的味道。
她赤發跣足地闖進朝雲臺,也是一樣幾乎赤裸地、不經矯飾地直接被推向這個陌生的真實世界。
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也是不會死的。
她就像這世間所有的水一樣,她們同源同種,生生不息。
23
雨停了。
據欽天監的人說,本來還要下很久,雲卻忽然散了。
「幸好也是如此,不然外頭的流民又遭災了……」
我說:「你傳我的話出去吧。這驟雨是祥瑞,分水祭上的事,老天既往不咎了。」
來人應聲退出去。
床帳裡,公主累極了,發出沉重綿長的呼吸聲。
24
大慶十四年秋,徵陽公主下降。
全城的百姓都出來觀禮,車隊的前頭都走出了郢都城門,排在後頭的還沒出發。
公主妝飾得雪白的臉模糊地映在銅鏡裡。
我給她梳頭。
「巫燭,你來給我梳嘛,你不用真的會梳,」搬出朝雲臺前,公主扯著我的袖子搖晃,「我和杜若夫人她們不熟。
「而且我還有禮物送給你呢。」
公主獻寶似的捧出一把刀來。鑲金綴玉的短刀,刀柄有些發烏了,刀身還如秋水般輕靈。
「藺白羽走之前送給我的。他說這是古戰場上撿到的,特別鋒利!什麼鎧甲都擋不住。他還說之前對不起我……現在也不能護送我了。讓我防身用。
「但是我發現上面有你的徽記欸!
「巫燭,你怎麼了?」
眼中無數歲月倒流,好像要衝刷出眼淚,最後卻很幹澀。
當然擋不住了,我都擋不住。
又碰到風雨的那一刻,我心口的舊傷幾乎是歡悅地震顫。
我說:「我震撼了。你好歹也是個公主,唯一一次送我東西,居然還是我自己的。」
公主滿臉堆笑:「但是你喜歡吧?你把它造得這麼好,丟了你肯定舍不得。」
我說:「喜歡。」
公主就笑得眼睛都不見了。
「巫燭,你在想什麼?」
穿著嫁衣的公主輕輕地問。
她現在的臉上沒有表情了。
事實上,以她臉上粉的厚度,我懷疑她隨便動一下就要往下掉粉。
我說:
「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
「你把刀還給我,我再送你一把劍吧。」
公主塗了蔻丹的手指驚喜地撫上劍身,白刃明明如鏡,映出她指尖朱紅。
「幸虧我拾刀不昧啊!」
我說:「是啊,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技術進步很多的。你賺大了。」
「它叫什麼名字呢?」
「你是主人,你來取吧。」
不學無術的公主很努力地思考著劍一般都叫什麼樣的名字。
「叫風雨吧。我之前讀過那個,悽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巫燭,你說好不好?」
我腦海裡有極靜的一瞬。
「好。真是好。」
「太好了!我還是有點文化的嘛。巫燭,你的刀叫什麼呀?」
我看著她,感覺前塵往事轟然散如雲煙。
我笑了:「不記得了。」
公主穿著極其繁復的嫁衣,有些撐不起來,好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裳。
國朝的徵陽公主,今年是十九歲。
我說:「可惜這首詩太悲了。」
如果你的人生中沒有風雨就好了。
公主問:「巫燭,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我還是沒有流出眼淚。
我笑著對公主說:
「會呀。就是下次見面的時候,你肯定已經比我老了。」
25
我在回郢都的路上教給公主她最想學的法術。
取兩人的血,催動法力,融為一體,化作結晶。被封存的結晶,如真心一般,經久如新。
「這樣,就可以得到真正的愛嗎?」
好像很久沒從公主口中再聽到這種話了。
「是的。也要付出一樣的東西。你要當心。」
公主難得地有些踟蹰。她支支吾吾地問:「之前付出過算不算呢?」
我被逗笑了:「當然不算。」
我說:「你已經有能力做所有的決定了,公主。」
關於愛與被愛的也好。關於其他的也好。
這是我送你的盾牌,或許也可以當成另一把劍。
26
長長的送親隊伍的盡頭,是郢都的城牆。
最後一擔嫁妝也抬出去了。
城門緩緩地關閉,無比厚重的木門,閉合時城牆上的人能感受到震顫。
顧思危站在我身側。
我說:「回吧。」
他的眼睛還牢牢地望著遠方:「皇上打算立太子了。」
「這也是應該的。再不立太子就來不及了。」
「您不關心是誰?」
「我連皇帝到底有幾個兒子都不知道。」
「今年汛期也沒有水災。」
「這也是應該的。」
「臣在湄水源,也給公主立了像。」
我這才認真地看了看他:「這也是應該的。」
天色將晚,地平線盡頭的車隊已經沉入暮色裡了。
顧思危好像也不在乎我的回應,隻是絮絮地嘮叨著。
他最後問我:「您說公主在那裡能過得好嗎?」
我說:「您現在問這個問題,不覺得太晚了嗎?」
27
朝雲臺的一切都變得非常安靜。
帝驍在熱火朝天地忙立太子的事。
據說他想立葳蕤夫人生的二皇子晁盈,但是朝臣一致認為大皇子畢竟居長,二皇子也不是太出挑,還是應該立大皇子。
這種事我摻和不了。
為了避免我摻和,昭武帝特意規定了我隻有在皇帝親自下令的情況下才能給下一任繼承人刻形。
不過,我確實也沒興趣。我忙於給自己治傷。
把風雨重新煉化,填補我的心髒。
完全恢復之後,我說不定能找到辦法和平地獲得自由。
至少,現在的人皇想用願望鉗制我是不可能了。
我還等著帝驍向我許願。
他那種人不知道會許什麼傷天害理的願望。
28
巫燭,我現在在給你寫信。我的字實在不太好看,但是看在我沒怎麼學過的份兒上,請不要太挑剔。
我來草原已經有三個月了。這裡特別幹燥,我早上起來鼻子都要流血。阿爾卓哈讓我用蜂蜜塗鼻子。那還了得!
阿爾卓哈就是我的丈夫。他叫我「伊裡」,是他們語言裡「水」的意思。他說水是非常珍貴的資源,所以我是一個禮物。當然,我懷疑這些話都經過了翻譯的潤色。翻譯肯定也在潤色我的話,因為不管我說什麼,他都覺得很好笑。
我還在努力學習一切。很奇怪,雖然還不熟悉也不適應這裡,但我也已經很少想起家鄉的事了,除了在朝雲臺的時候。好像我自己住在宮裡那段時間,跟沒活一樣。
我暫時還不打算對阿爾卓哈用法術!不確定我要不要愛他。
29
偶爾我會收到公主寫的信。她寫的信就像她這個人一樣嘰嘰喳喳的。
覺得朝雲臺過分寂靜的時候,我就會拿出來看一看。
30
巫燭,我今天當著部落裡的人的面展示了御風!雖然我還隻能飛很低,給你丟臉了。但是用來讓富琴部落的人感到驚奇是足夠了。
他們把我叫作南邊來的串串冰公主,好些人覺得我配不上勇武的阿爾卓哈。國語裡好像都沒有「串串冰」這個詞,是冬天的一種十分脆弱的結在草、葉子、樹枝上的冰。
他們說,南邊的人就是這樣弱的。但我覺得他們才弱,不懂得儲蓄,也不會耕種,一旦受了天災,就隻能南下燒殺劫掠。
我要努力向百姓證明自己才行。
31
我覺得和平地與國朝解約是可行的,但是還需要一些時間。譬如,各處的祭禮,我至少還得再經歷一遍,好向上天匯報。
不過說不定也有辦法,和上天一次性匯報。顧思危每次來朝雲臺,都會被我抓壯丁一起翻書 。
離開這裡的第一件事,我得去昭武帝的墳上踩一腳。一想起他整座陵墓的風水還是我親自規劃的,能保他死後尊榮,我就恨得牙痒痒。
第二件事,去看看公主。
翻書的間隙,顧思危看著窗外,說:「上一個冬天很冷。」
我說:「所以呢?」
「今年富琴部落的水草,可能不會長得太好了。」
……好吧。也許帶他一起去看看公主。
32
巫燭,我最近在準備富琴部落的豐年祭。
說是豐年祭有點不確切,因為他們也不怎麼種東西。這個祭禮主要是保證他們的牛羊不生疫病、不受凍餓的。
但是我覺得他們祖傳的儀式太簡陋了。這樣怎麼能和上天對上話呢?總之,我參照我們的分水祭改了一下。長老們好像很生氣,但阿爾卓哈站在我這一邊,他說我在家鄉的時候就是真正的神女,甚至百姓還為我塑像,所有人都知道。
真的有人為我塑像嗎?是你下的命令嗎?
我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但是我真心希望他們的牛羊能好。這樣他們有東西吃,就不會南下打仗了。
33
立太子的事塵埃落定,因為大皇子突然重病,臥床不起了。
這裡頭有沒有人搞鬼不得而知,但結果是帝驍就隻有一個健全的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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