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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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咄咄逼人,我連忙躲入車中:「瞿郎君,請慎言。」


「愁予.........」


「莫喚我閨名了,我已嫁予他人。」


「...........」


片刻後,窗外傳來一道不可置信的質問:「不過區區數月,你已琵琶別抱?!」


「江愁予!你下車!下車見我一面!」


在對方陡然嚴厲的質問裏,我匆匆吩咐甲士開拔。


車輪鐸鐸,濺起漫天泥漿,駛遠了再回頭看,那慘白的人影仍緊跟車後,呼聲破碎。


「江愁予,你回頭!」


伴駕的甲士頻頻回頭,面露疑惑:「夫人,那位瞿郎君........」


我搖搖頭:「他不過是難以面對妻子的強橫,不得已懷念我的溫厚罷了。」


「速速前行,他不會跟多久的。」


「........是。」


又行半日,雨聲漸消,前方漸有人煙,已是抵達了陳郡境外,眾甲士紛紛下馬,改換形容,將原先的甲盔更成布衣,旌旗藏於箱底。


這原本黑沉沉的車列搖身一變,忽然成了一支商隊。


回首再看,那人影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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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車輪鐸鐸,馬車一路駛入城中深巷,隻見巷尾一座高門,門口兩對一人多高的石獅子,廊前掛的紅籠被夜風吹的搖晃,一隻貍花大貓「喵嗚」一聲擦腿而過。


我下了車,便見四人迎在路中,其中兩個還是我熟識的,殺墨和殺硯。


另兩名文士狀的中年人立於左右,為我安置了阿耶,行止十分禮遇,我感激涕零:「你們兩個,必然就是殺筆、殺紙了吧?」


二人聞言,面容頗為驚異:「夫人怎知?」


我默了一會,笑道:「好名字,自然過耳不忘。」


另一頭,殺墨和殺硯兩人道:「夫人稍待,扁鵲已請到府上,晚些便來看診。」


聞言,我心下感動,躬身長揖不起:「多謝你們了。」


幾人見狀,連連拱手:「不敢當,我們不過是照郎主的吩咐行事罷了。」


這宅院古舊,除了給我收拾出的一處幹凈廂房,到處都是一層浮灰,我在滿是回聲的長廊逛了一圈,心下悵然若失。


兩名女禦輕聲安慰:「老郎主與郎主大兄早帶著僕人去了洛京,留在陳郡的隻剩一些老人,是以宅子失了人氣。」


「是呀,待郎主回歸,定會與夫人相聚的!」


見她們言之鑿鑿,我唯有點頭。


就這樣,我帶著阿耶,悄悄落戶在了這個深巷。


(三十一)


數日後,在幾名良醫施針下,我阿耶漸漸清醒,甚至能自己扶著拐杖在院裏慢慢走動。


見他身體日安,我心下鬆快許多。


實際上,除了宅院裏人煙稀少,日子有些寂寞之外,這裏的生活要比滁州好上很多。


無聊之餘,甚至有心情招貓逗狗。


「小咪?」


聞我呼喚,那大貓受驚似的直往前躥。


貓似主人,這貍花貓也和他的主人一樣,有一副湛綠的眼,我忍不住追上去:「喵嗚,你是他養的小寵嗎?」


那貓沿著長廊往前跑,掃把似的長尾直直豎在空中,我一路分花拂柳,不知何時已到了另一處院落。


此處兩扇低矮廂房,門戶緊閉,透過虛掩的門縫,隱約能看到裏面人影晃動。


貓不見了。


門縫裏的人影走近了,卻是一個披頭散發,形容清瘦的年輕女人,那女人手持木梳,正對著墻壁一下、一下地篦發。


我正欲上前,卻忽然被人從後按住了肩膀,嚇得差點大叫!


回身一看,卻是之前見過的女禦,對方面帶疑惑:「夫人,你怎的在此?」


我勉強笑道:「誤入而已,馬上走了。」


出了院子,那女禦拿出一把青銅大鎖,立時將院門鎖住,見我神色疑慮,對方笑道:「這裏是琚夫人住所,她喜靜,您平時還是不要過來了。」


回想那女子清瘦年輕的形容,我訝道:「琚夫人,她是........」


女禦回道:「夫人勿憂,不過是郎主的房中人罷了。」


我聞言,默然不語。


(三十二)


翌日,我正在廊下為阿耶縫補,便見殺墨殺硯兩人相攜而來。


「這兩日,為何沒見到殺筆殺紙兩位文士?」


兩人踟躕一會,方客氣地回復我:「他二人是幕僚,郎主既往洛京,他們自然緊隨其後。」


「嗯。」


我應了聲,便繼續縫手下的針線,心思卻已越飄越遠。


正午,阿耶吃著茶飯 ,忽然叫著要喝酒。


我帶了兩名女禦上街,剛打了壺酒,便見當壚的兩個大娘笑瞇瞇地下了店簾,店內隨即走出一人,此人頭戴方巾,兩鬢染霜,卻是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


隻見這老者豪飲一碗酒,將陶碗丟還給主人,十分爽朗率性,堂下坐著的酒客轟然叫好。


「這是作何?」


我問那兩名女禦,她們卻面有揶揄,掩口胡盧:「夫人竟沒聽過傳奇?」


「陳郡每個酒館都有這種說書人,隻是些不得志的士子臧否人物罷了。」


正說著,那老者已然鬍子一抖,驚木一拍,直接入了正題。


「話說聖人歿後,那西貴妃不甘垂簾,竟悍然奪嫡,若非王司徒與鬼眼將軍一文一武,裏應外合,輔佐少帝登基,我大鄴必然再掀戰火!」


他這一開口揚頓挫,堂下喝彩連連,很快便丟了滿滿一臺的鑄錢。


我從未聽過傳奇與評書,正來了興趣,那兩名女禦見狀,也隻得提著酒壺在原地等我。


「再說那鬼眼將軍頭角崢嶸,紫衣金帶,真真是一位殺人無數,也一生富貴的大丈夫,自及冠來一戰成名,入京請封,脫帽露頂王公前,眾臣跪拜,從此統塞上城九十,帶甲八萬,革車六千,官拜車騎將軍!」


「隻是他出身神秘,老朽我也是多方打探,才捕了些風言風語啊!」


說罷,這老者嘆了口氣,眉頭緊凝,顯然是要吊人胃口,堂下頓時噓聲四起。


「叟!再多講講『鬼眼將軍』吧!」


「是也!據說將軍天生神力,一雙鬼眼,乃是胡姬之後.........」


「好罷,好罷!隻是此事離奇,需從他出生當日說起!」


那老者又豪飲一碗,聲音變得低柔沉下:「再說那鬼眼將軍,其母隻是一低賤胡姬,一場酒宴之後,為家主孕了麟兒,因他雙瞳異色,曾被其父兄丟到山後狼窩。」


「幸而三天之後,家中祖母心生不忍,命甲士前往撿拾,怪乎狼母不食之,反跪乳之........」


老者講著講著,故事的走向變得詭奇了起來,堂下眾人卻不管,仍舊聽得有滋有味。


我有心聽他再講些洛京風雲,卻不意對方顛來倒去的,講的盡是些狼母狼子的故事,不禁有些失望。


兩名女禦見狀,三催四請,終於將我拉走了。


然而,剛到長街上,盡頭忽然駛來一輛高大馬車,左右車轅各站一名高大甲士。


我見那車來勢洶洶,連忙避讓路牙,不意那甲士忽然勒停了馬匹,一手指我:「就是她!」


我一驚,已被那人挾住肩膀,飛快捉進車裏,兩名女禦在車後徒勞追趕,驚叫聲漸漸杳然。


再看車內,對方手握書簡,一襲雲白,眼波微瀾。


「江愁予,你不見我,我自有法子見你。」


(三十三)


見那熟悉的面孔上洋溢著自得,我瞬間心火直冒:「瞿晃!你怎如此無賴!?」


「你我雖為夫妻,三年時間卻形同虛設。」


面前的人將書簡擱至一邊,一展袖子,神情是罕見的溫和:「看來,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不知我行事手段,我不知你性情堅忍,竟能借他人之勢逃出滁州。」


我緊貼車壁,口吻防備:「這都是託你的福。」


聞言,瞿晃眼中的陰翳一閃而過,須臾間又恢復成八風不動:「放心,你一日是我妻,便一世是我妻。」


「現在說這些,還有何意義?」


對方眼神些許興味:「你跟我回去了,自然知曉意義。」說著,他忽然伸手,撩起了我一邊額發:「可惜,愁予如此顏色,我竟叫你守了三年的空閨.........」


我被人近了身,嚇得連聲大喊:「你若敢動手,我丈夫定會殺你!」


瞿晃唇角微揚:「我現今是光祿大夫,誰敢殺我?」


「旁人的確不敢。」


我回憶著那評書人的說辭,磕磕絆絆道:「可、可我嫁的人位高權重,紫衣金帶,是一位殺人無數,也一生富貴的大將軍!」


「呵,大將軍?」


瞿晃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我別無無法,唯有咬定了不鬆口:「他年少英俊,自及冠來一戰成名,王公敬畏,眾臣跪拜,是大鄴最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對方聞言,嘲弄一笑:「你口中之人,朝中倒的確有一位,他行事兇煞,殺人如麻,民間輒呼為碧眼鬼,其名可止小兒夜啼。」


我連忙點頭:「沒錯,我嫁的人,就是這位譽滿中原的鬼將軍!」


「是麼?」


瞿晃聞言,笑容變得更深:「此人如今在洛京,正與家中嫡兄鬥得你死我活,恐怕不久後便是一具死屍了。」


「他死了,你無處可去,依然要回到我身邊的。」


我隻管信口胡謅,哪管洛京裏死的是誰,他見我神色如常,悠然笑道:「所以,你在說謊。」


「我沒說謊!」


「有何憑證?」


笑話。


天下的憑證那麼多, 他難道樣樣識得?


想到這裏,我一咬牙,伸手去腰間解下那枚碧綠的玉玨,緩緩遞到對方面前。


對方先前還目露輕視,隻粗粗掃了那塊玉一眼,神色登時變了。


「下去。」


「什麼?」


「我說下去!」


聽他連聲怒喝,我嚇了一跳。


行駛中的馬車漸漸停下,不待完全停穩,我便急忙跳下車,落地時甚至崴了腳。


再回首看,那車輿已如風馳電掣,揚塵而去。


(三十四)


入夜。


我一瘸一拐地蹩回老宅,卻見殺墨與殺硯二人於大門口匆匆套車,有些莫名:「夜已深了,你們不休息?」


殺墨見是我,神情一驚:「我們去找郎主........」


話音未落,便被殺硯兜頭拍了一巴掌。


我疾走上前:「他如何了?」


殺硯見我步步緊逼,訕笑道:「郎主在洛京,剛被聖人擢拔,我等盤桓陳郡日久,合該早往他身邊去。」


「哦,這是好事啊。」


我說著,便一提腿,穩穩坐到車前:「既如此,也將我帶去吧。」


殺墨見狀,連連搖頭:「夫人不可!郎主在洛京群狼環伺,自身難保,何談分出精力照拂夫人?!」


殺硯見殺墨和盤託出,嘆了口氣:「之前郎主會逃到滁州,正是被嫡兄刺殺重傷,如今他被聖人賜了戰勛職田,老家主卻讓他禪與兄弟,否則便是不孝不悌,正是圖窮匕見的時候!」


洛京、嫡兄、你死我活..........


聽他們這麼說,我終於明白,瞿晃為何一看那玉玨就變了臉色。


我思忖半晌,緩緩道:「可萬一他贏了呢?」


「他若贏了,那便是家中獨大,從此再無牽累,是不是?」


兩人沉默。


「所以你們留在此地,是受了慕容垂的命令,他在洛京官拜龍驤將軍,身旁的人定然一同加官進爵,而你們身在陳郡,卻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殺墨聞言,勃然變色:「夫人怎可如此說我們?」


殺硯見他情緒激動,連忙按住了安撫:「你怎的沒有一點城府?」


又朝我冷道:「夫人不必激將,若您執意跟來,回頭郎君問責起來,我等是要褪層皮的!」


我淡笑一聲:「此言差矣,你們帶著我,尚可將責任推在我身上,可若是撇下了我,而我在陳郡出了差池..........」


話音落下,兩人頓時面面相覷。


(三十三)


所幸,陳郡距洛京不遠。


「崤函帝宅,河洛王國,」說的便是這天下王都的皇城。


這裏街道通敞,縱橫交錯,城門貫直,足容九車並行,兩側佈置官署寺廟,坊墻內深宅大院、豪奴成行,牡丹叢開,香風數裏。


暮色已垂,禦街上仍然行人如織,摩肩擦踵。


我掀開車簾,眨也不眨地觀望著長街景色,殺硯在前面低聲道:「夫人,前方就是司徒府、並太廟太社,過了此處,前面便是郎主的府邸了。」


「嗯。」


能在此處有宅,可見慕容在洛京已成著姓。


車輪篤篤,漸漸將一眾府院拋在後面,然而不過一炷香時間,駕車的兩人忽然勒停了馬匹,


「怎麼了?」


我下了馬車,卻見對方目視前方,面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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