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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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啵……”許織夏沒有頭緒,逐漸小聲:“啵啵。”


  紀淮周唇角不由勾起一絲括號,鼻息逸出一聲笑。


  小姑娘學讀音時,稀裡糊塗卻又一本正經的天然呆,有點滑稽,也有點可愛。


  “Baby girl.”他氣音低懶,似笑非笑地促狹。


  許織夏的個子,站搖椅旁邊正好能看到少年帽檐下漂亮的臉,她眨著清澈的眼睛,注視著閉目養神的他,發出一聲糯糯的疑惑。


  “說你是條小尾巴。”


  紀淮周漫不經心撂下一句,雙腿支地,突然起了身,抬手拽著帽檐壓正棒球帽,邁開長腿向外面走去。


  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瞬間,他突然覺得,養崽似乎還挺有意思。


  許織夏忙不疊背上書包,跑向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放慢了腳步,許織夏很容易就追上了他。


  他沒回住處,去了鎮口的方向,那邊是許織夏昨晚走丟的地方。


  再遠點兒有一家小賣部。


  經過那面書畫著“棠裡鎮”的馬頭牆下,那群男孩子又在踢球,他們比許織夏大不了幾歲,力道沒輕重。


  嬉笑聲中,一隻黑白足球四處飛旋。


  兒童院的噩夢席卷而來,許織夏腦海中反復出現Felix運著足球,陰森看著她咧嘴笑的模樣。


  許織夏心髒揪緊,雙腿笨重,僵著不敢往前走。


  握著他手指,力度下意識捏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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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淮周回首,和許織夏對視上,還沒來得及講話,突然又被什麼吸引,目光抬上去。


  隨即他就變了臉色。


  紀淮周視線定格在許織夏身後不遠處。


  離鎮口百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座古禪寺,人煙少,香火不太旺,寺院門口冷冷清清。


  黃牆外,靜臥著臺勞斯萊斯。


  轎車一身亮黑,尊貴奢華,氣質本就高高在上,出現在這古樸的煙火小鎮附近便更突兀了。


  車外西裝革履的男子,正是鍾遒。


  紀淮周瞳仁的溫度急劇冷卻。


  兩分鍾後,鍾遒走到他面前。


  “小少爺。”鍾遒頷首向他問候,又講了句“好耐沒見”。


  他們習慣用粵語或英文交流,許織夏一竅不通,但紀淮周在用粵語罵滾開的時候,她能感受到他隱忍的惱火和反感。


  “我們接您回去。”鍾遒強調:“回英國,這是紀董的決定。”


  紀淮周偏過頭笑了下,回眸扯唇嘲諷:“低頭就沒勁了,老東西還是大義滅親的時候最讓人佩服,多威風。”


  “小少爺,事實上隻要您肯——”


  “我不想講兩次。”


  鍾遒欲言又止,不由環顧周圍環境。


  白牆黑瓦,小橋流水,質樸又蒼老,實在是個鄉野之地,同紀家在世界各地的別墅莊園比起來,說是石頭比金子,玻璃比鑽石,都顯得高攀。


  就算不曾被領回紀家,但他從小也是養尊處優,用真金白銀養出來的。


  紙醉金迷長大的公子王孫,怎麼受得了這裡的粗茶淡飯。


  鍾遒語重心長道:“您一人住在這地方,淮崇少爺得知了,一定會心疼的。”


  紀淮周眸心閃過冷光,暗暗攥住了拳頭。


  “淮崇少爺亦希望您回去。”


  許織夏的腦袋挨在紀淮周腰邊,鍾遒說著,在許織夏身上落下耐人尋味的一眼,似乎對他私下養了個小女孩兒的事情感到荒唐。


  太不成樣子。


  但鍾遒沒聲張,隻又說道:“您難道不想如過去那樣,同淮崇少爺一起生活嗎?”


  鍾遒接連的幾句話像刻刀,一筆一筆在紀淮周的骨頭上刻下寬恕二字,想讓他的身體學會這個詞。


  紀淮周垂著眼,面上一片冷漠與平靜。


  卻沒再說一句狠話。


  下午三四點鍾橙紅的光照透過河面,透過樹梢,拉長了人的影子。


  誰家開著電視,電影頻道放出的上海灘伴奏揚聲而來,格外清亮。


  那個年代國語版的配音腔吐字圓熟,張國榮飾演的許文強隱姓埋名,正說著不能宣之於口的臺詞。


  “我對上海來說,隻不過是個過客,我做完要做的事,就會離開這裡……”


  許織夏心髒不安地跳著,頭幾乎快要埋到紀淮周後腰。


  不安的可能是近處男孩子們依然在踢的球,也可能是因無知粵語而產生的對命運未知的恐懼。


  許織夏太過局促,都沒留意到那位古板大叔何時離開了,再回神,少年已經走遠了兩步。


  “跟上啊。”紀淮周懶聲回眸,逆著西沉的日光,眼眸半闔,看不出他當時的心情,隻在給她起綽號時,能聽出些不著調的痞裡痞氣的口吻。


  “小尾巴。”


第11章 海棠依舊


  那位叔叔是誰,他們講了些什麼,許織夏不得而知。


  蒙在鼓裡有時候是一種幸福,這個道理,等到多年以後許織夏明白時,樁樁件件都已覆水難收。


  但至少現在,一切的美好才剛剛開始。


  他喚一聲,許織夏便立刻跑過去,回到他的身邊,又成了條黏著他的小尾巴。


  師傅踩著三輪車出現,踢球的男孩子們一看見,就都歡騰地追上去,攔住他,鬧著要吃糖人。


  從小賣部原路返回的時候,那條巷子口,師傅已經支好了攤子,男孩子們全圍著他。


  銅鍋裡熬著焦黃的糖漿,師傅銅勺為筆,在大理石面板上繪畫,一縷一縷的糖絲構成線條輪廓,小鏟子一鏟,竹籤上便有了匹活靈活現的駿馬。


  “範叔叔我要一條大龍!”


  “陶思勉!我先!”


  許織夏攥著紀淮周腰際的衣服,另一隻手捏著他給買的小面包,鼓著臉頰嚼啊嚼。


  經過時,她看見了男孩子手上的駿馬糖畫。


  那些童年裡閃閃發光的驚喜,許織夏都不曾有過,空氣裡有糖漿絲絲的甜香,她望著漂亮的糖畫,遲遲收不回眼。


  她也好想要,可是沒有人給她買。


  不知不覺走回到住處,院門口牆角下,蜷著一隻小橘貓,背上有心形橘花。


  許織夏記得它,眼睛裡羨慕的情緒還未徹底消散,又浮上一層好感,童聲軟乎乎:“貓貓……”


  紀淮周正要推門的手頓在銅拉環上,扭頭瞥了眼,不冷不熱一哂:“就這隻?喂它把自己喂丟了?”


  許織夏仰起小臉,誠實地點了點,將他的奚落誤解成是尋常問話。


  紀淮周坎肩背心上的脖頸是直的,隻目光向下睇著她,沒有講話,也沒有走掉。


  那時不滿六歲的許織夏沒看出,他是給了她喂貓的時間。


  他不開口,許織夏不敢去,或許是渴望自己也能有玩伴,許織夏翹望著他,慢聲慢氣地乖順問:“哥哥,我們可以帶它一起回家嗎?”


  話音剛落,小橘貓躍了兩下,蹿進弄巷子裡不見了。


  許織夏錯愕地望著空空如也的牆角。


  紀淮周淡哼,掌心壓門往裡一推,進屋前,還懶洋洋落下一句風涼話。


  “它不跟你好了。”


  “……”許織夏看向他遠去的背影,捏捏手裡還剩一口的小面包,心裡有點兒委屈。


  入夜時分,周清梧打來一通電話。


  燭光映亮那間屋子,手機丟在桌面,聲音清晰揚出。


  確認過許織夏平安無事,周清梧交待:“徐醫生這幾天都在,阿玦,最好這周你陪她去醫院,否則隻能我下周帶她去了。”


  許織夏能聽懂一些,眼裡藏著抗拒,去看紀淮周。


  他剛衝過澡,扯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向前弓著背,手肘拄腿,一隻手隨意垂著,一隻壓著發上的毛巾,低頭兀自擦著湿發,閉口不應。


  “這學期課時結束了,我就來接她。”


  周清梧講到這句時,許織夏才聽見他淡淡“嗯”了聲。


  “這些天你多安撫她,到時兒童院回訪,她點頭,領養證明就能順利辦下了。”周清梧又說。


  紀淮周似有若無地掃了許織夏一眼,她的眼神像是迷路了。


  他沒表態,拽下毛巾,起身去了衛生間。


  當晚,許織夏就做了噩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兒童院,又被關在那間醫務室裡。


  深夜黑了屋子,窗外的暴雨像海面翻倒過來,強風哐哐撞著窗框,窗戶隨時可能被整扇掀飛。


  門被推開,蠟燭照出梁院長的臉。她的臉總是很臭,又愛抹厚重一層粉底,在微末的光圈下像具活屍。


  方寸之地的醫務室就像是墓穴。


  “夜晚院裡停電,將就吧。”


  陌生的粵語對話已讓許織夏非常害怕,看見梁院長身後那人的白大褂,她全身打顫,控制不住後躲。


  “情緒病食藥就得咯,日日扎針沒幫助的。”院醫跟進屋,肩上掛著醫療箱。


  “辦法都試下。”梁院長走向床角,蠟燭光搖晃,扭曲了她的面目:“腦有問題,又是個啞的,次次都被退回來,做鬼都不靈啊!難道要我再養她十幾年?”


  院醫熟練地取出針筒抽液排氣,少量注射液擠出針頭,黑暗裡幾滴水光閃過,針筒便如一把即將捅進她皮肉的小尖刀。


  針尖在眼前放大,許織夏瞳孔劇烈收縮,猛地咬住了院醫的手。


  院醫痛得甩手,本能把許織夏摔到牆上。


  梁院長耐心盡失,一把擱下燭臺,擰住她胳膊,把她死死按住。


  很小的時候,許織夏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出生是個錯誤。


  京市四合院裡那位金口玉言的奶奶叱責她是野孩子,但願意要她的親哥哥,不願意要她。


  爸爸也是不願生下她的。


  可是從來沒有人問一問她,願不願意被生下來。


  梁院長總逼著她吞藥,許織夏覺得,可能是她做錯事了。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注射器扎進皮肉的剎那間,許織夏陡然驚醒。


  混亂的風雨聲戛然而止,眼前烏天黑地,隻有窗外一道來自月亮的光影照在地板上。


  許織夏不加思索,又不是很靈活地爬下床,向著光源過去,腳丫子光著,踩在地板上幾乎沒有聲兒。


  她抱著枕頭,悄悄坐到地鋪的邊緣,還處於受驚狀態。


  深更半夜,萬籟無聲,周圍都太靜了,突顯出了她短促的氣息。


  她摟坐著,臉趴枕頭,以一個想把自己深深藏起來的姿勢,在少年腿邊蜷曲成一小團,暗光下輪廓朦朧,迷你得像隻脆弱的陶瓷娃娃。


  許織夏心髒撲騰個不停,很懂事地屏住呼吸,但還是擾醒了他。


  沒一會兒身後便響起他困懶而低啞的嗓音。


  “不睡覺,光合作用呢?”


  他一貫愛講損話,不過許織夏不懂,在她聽來,他的聲音堪比一支不需要注射的強效鎮靜劑。


  許織夏及時感受到一絲安穩,抬起臉,迅速望向他。


  “哥哥……”她聲音微微發哽。


  紀淮周掌骨摁到心口揉了兩下,可能是察覺到她的異樣,他沉默了兩秒,也可能是當時困得要命,他什麼都沒再講,側臥過身往邊上挪了下,背後騰出一小半地鋪。


  一小半許織夏也足以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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