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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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我心裡好難受啊。”


那些小童子站了一會兒,莫名覺得累極了,明明從前沒有這樣難受過。


而那兩個坐春風的小童子,抹著眼淚跑在仙都的晚風中。他們跑過了一片冷霧,再沒有出來……


就像靈王送上來的那縷春風一樣,消散在漫漫長夜裡,杳無雲煙。


遠在仙都一角的坐春風,院門外掛著長長的燈。那明亮成串的燈火於某一瞬熄滅下去,從此以後再沒有亮起。


極北之外的漫天大雪裡,蕭復暄軀殼裡靈魄撕裂之痛反反復復,仿佛永無消止之時。以至於他在某一刻生出錯覺,好像那不僅僅是他自己的靈魄之痛。


可除了他自己,還有誰?


還會有誰呢……


那漫長的痛楚終於緩緩休止,蕭復暄睜開眼,雙眸泛著紅。他緊蹙著眉,沉默地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裡握著的東西。


那是一尊白玉神像,高挑挺拔、英姿颯踏,手裡握著一柄長劍。但它既無名姓,也無面容。


這應當出自他手,是他親手雕的。


可所雕的是誰,他又為何摘了喪釘坐在這大雪裡?


他長久地看著神像空白一片的臉,卻記不起來。


他應當是忘了什麼事,於是整個人世間都缺了一塊。


此後將近三百年,再沒有完整過。


第87章 百年


落花臺的那場大火究竟燒了多少天, 恐怕沒有人能算得清,就連烏行雪自己也記不得。


烈火焚身、靈魄撕裂、仙元盡碎……種種所有加諸在同一個人身上,任誰都不能清醒承受。他混沌又安靜地在那方禁地裡坐著。


火燒了多久, 他就坐了多久。


他不再是神性繚繞的不壞之軀, 極度虛弱之下, 那火也會留下傷。頸側,後心, 手腕,腳踝……越是命門之處,越是容易感受到痛的地方, 傷便越明顯。


到最後, 他周身衣袍浸滿了血。


後來的人間傳聞常說, 落花臺被燒成焦土之後, 因為燒死了太多人,浸了太多血,以至於所有從那裡流經的河流, 進山時水色青白,流出來時就成了赤紅,蜿蜒整個葭暝之野。自那之後, 葭暝之野就連風裡都帶著一點枯焦血味,像鏽蝕的冷鐵。


但從沒有人知道, 那被風吹滿曠野的血味其實來自於靈王。


***


如果意識迷蒙的混沌能算一場覺,那烏行雪便在落花臺裡睡了一場漫長的覺。


等他睜眼醒來,那場大火已經熄了很久, 十二裡落花臺燒無可燒, 隻剩他一人。那些前來施法撲火的仙門中人早已散去,曾經聲名遠播的山市在百姓口中也隻剩下唏噓。


烏行雪將衣袍上的血跡隱了, 從曠寂的山道裡走出來時,依稀看見了遠處的城郭。城外有些茶攤酒肆,支著長長的竹竿掛著燈籠和笙旗。上面的字樣從“歲寧”變成了“清河”。


隻是“睡”了一覺,卻仿佛換了人間。


他在山外的岔道上碰到了一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跟著一輛負著重貨的牛車,在山下走得小心翼翼,邊走還邊四下張望,似乎生怕道旁蹦出點魑魅魍魎來。


坐在牛車板沿上的一個姑娘眼尖,穿過山霧一眼瞧見他,先是嚇了一跳,又驚道:“這落花臺下居然還有敢獨行的人?”


那吱呀慢行的牛車戛然一停,那群人紛紛停下,朝他看過來,驚疑不定。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嗡嗡不歇。趕車的人身形結實,腰間還配了刀。


那人盯著這邊,摸著腰間的刀問道:“這位公子從何處來,怎麼一個人行在這山道上?你難道不曾聽聞過落花臺天火?”


那個眼尖的姑娘在旁補了一句:“公子是外鄉人來的麼?這山裡早前出過事的,有邪魔作祟!”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有人指了指頭頂蒼茫一片的雲天,說:“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邪魔,估計是罪孽深重又格外難對付,引得上面都看不下去了,降了天火來罰,燒了不知多少日子。”


“那火燒起來的時候竄得可高了!數十裡外都能看見這裡一片紅。好多人聽到了哭聲。那真是……怨氣滔天。那麼濃的怨氣散不了多快,所以這裡很容易出事的!”


“對對對!經常有人說在這裡看見冥火,還有許多嚇人東西!”


“一個人來這裡實在危險,這附近城鎮的人往來都是湊了堆的,跟著拉貨的車馬或是會些術法的人,公子你……”


“公子?”


那些百姓七嘴八舌地說了好一會兒,卻遲遲得不到回應,終於忍不住小聲猜測道:“難不成他聽不見?”


那時候的烏行雪確實聽不太清。


他周身餘痛未散,五感僵頓。那些百姓的話語落在他耳裡像隔著山海,模糊成片,他聽得最清楚的,都是那些反復言之的詞,說的是落花臺作祟的邪魔和怨氣滔天的哭喊。


他在涼寒的山霧裡站著,靜靜聽著那些廣為流傳的話。


還是那眼尖的姑娘,否了一句:“應當不會,他瞧著不像……”


“不像什麼?”


“不像是聽不見的人。”


……


他甚至不像這裡的任何一個人,同灰撲撲的山道格格不入。他一身雪色,在赤紅山石和陡峭懸崖的映襯下,蒼白得像山裡的冬霧,仿佛高陽一照就散了。


那姑娘從車板上跳下來,壯著膽子朝這走了幾步,試探著問道:“公子你是要去哪裡?若是順道,可以跟著我們一塊兒……公子?”


她提高音調叫了兩聲,才見對方怔然回神,動了動唇答道:“……北邊,無端海。”


那聲音應當是很好聽的,卻像是很久沒開口了,帶著極為輕微的沙啞。


但依舊不妨礙好聽。


其他人見他答話了,也慢慢放下了一些驚疑戒備。趕車的人拍了拍牛脊背,扶著腰間的刀跟過來,道:“無端海?也算是順道吧,渡口就在那個方向。公子既然敢獨行,多少會一點防身之術吧。若是會,一會兒同行就走在外沿。你可有帶刀劍?”


那位公子身量比他還要高一些,他說話時總要微微抬眼,所以沒注意到其他。他問完這句話,才朝對方腰間瞥去,就見那裡隻掛著一個鈴鐺模樣的白玉墜。沒有佩戴任何利器。


他愣了一下,才聽見對方答道:“我沒有劍。”


***


曾經的靈王懶洋洋的,手裡不愛拿東西。他宮府裡那兩個小童子又愛嘟囔,經常跟前跟後地問他要活幹,仿佛他們如果派不上大用場,就沒有理由長住仙都似的。


於是每每帶那兩個小童子下人間,他都會讓他們幫忙拿著劍,還給那兩個小不點取了個诨名,叫“抱劍童子”。


若是小童子不在,那柄劍便常常佩在腰間,於那白玉夢鈴同在一邊,行走時會輕輕相磕發出響動來。


曾經他去南窗下,還未落上屋檐,院裡的人就會抬起頭來看向他。


那人說:“早就聽見了琅玉聲響。”


他問:“這麼靈。有多早?”


那人道:“一出坐春風便聽見了。”


……


如今,他沒有童子嘰嘰喳喳跟前跟後,也沒有誰會等在院裡,聽著玉響早早抬頭。


那柄劍劈完神木靈魄後,隨著滿地的血和散去的仙元,化回了最初的模樣——裹著碎枝的白玉精。


他兩手無物,腰間空空,不會再有劍了。


***


那趕車的男子和那姑娘走到近處,終於透過山霧,看到他脖頸一側大片的灼傷。


那姑娘倒是心軟,倒抽一口涼氣叫道:“你在流血啊!”


她渾身摸找了一下,掏出一塊幹幹淨淨的布巾,掏了一點藥粉撒上遞過來說:“這麼大的傷敞著很疼的,這藥粉是城裡仙門的人給的,你拿著捂——”


她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那個趕車的男子猛地拽住了她。他們的目光落在烏行雪脖頸的傷口上,眼睛漸漸瞪大。


那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著。彌合間,絲絲縷縷的黑色煙氣纏繞在傷口處,也纏繞在烏行雪身上……


這些百姓大概受過苦害,所以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們猛地剎住步子,凝滯一瞬,便驚聲叫道:“邪魔!你……你是!”


“他是邪魔!!!”


“快跑!有邪魔!”


山道由靜變亂隻是一瞬間的事。


一瞬間,牛馬嘶鳴,人群如潰堤。


一瞬間,所有人都驚恐尖叫著落荒而逃。


烏行雪聽著他們尖叫,看著他們消失在山道盡頭,清晰地記著他們倉惶回頭時的眼神,那裡面滿是惶恐、不安、畏懼和厭惡。


他在歸於死寂的山道上站了很久,彎腰拾起那塊沾了藥粉又掉落在地的布巾。


他將布巾搭在峭壁的枯枝上,最後看了一眼曾經人語喧囂的落花臺,孤身往北去。


***


那個姑娘問他可有要去的地方,他靜默了很久才給了回答。


他確實有一個地方要去,就在無端海的盡頭,叫做蒼琅北域。


神木一剖為二的靈魄需要一個地方安置,他想遍了世間各處,隻有那裡最為妥當。


但那又是此時的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他還不適應身上逸散的邪魔之氣,不善運轉,不會掩蓋。


他能想象任何人看到這樣的他時會有何反應,多半如同方才山道上那些人一樣,尖叫著逃離或是刀劍相向,帶著畏懼、厭惡或是恐慌……


他也能想象與任何舊故人相逢的場景,想象再碰到仙都之人時,會是如何的景象。


唯獨想象不了蕭復暄。


***


那一年是清河初年。


烏行雪去到了無端海邊,卻並沒有過海。


他在無端海外沿的一處冰谷裡靜坐了十月之久,直到能將滿身濃稠的邪魔氣隱匿得一絲不漏,直到他在自己的軀殼裡凝出一具完整的靈魄虛相以假亂真,才從那無人之地裡出來。


他給自己易了容,捏了一副誰都探不出破綻的模樣。他還逆轉了氣勁,改換了一貫的行招……


他預想了數不清的情境,做了萬般的準備。卻在即將要過無端海時聽說了一件事……


那天人間又是隆冬,無端海邊下起了大雪。渡口的船篷邊支起了防風燈籠,搖晃的燈影照得水邊一片澄亮。烏行雪在那片亮色裡眯起眼,眨去眼尾的雪粒。


他在垂眸又抬眸的一刻間,聽到旁邊某家仙門的幾人說:“聽說天宿上仙蕭復暄很久不在仙都了……”


烏行雪一怔,乍然回頭。


他站在風雪裡,聽著那幾人說的話。


他們說,蕭復暄不在仙都了。


他們說,他身負天詔禁令,大抵要在極北之外呆上百年。


整整一百年,那個人都不會出現在人間了。


整整一百年,他們都不會有相遇的機會,無論是冥冥之中還是不經意間,無論是在蒼琅北域還是其他地方……


他還在傳聞裡窺見到一件事——原來從他劈開神木、碎裂仙元、成為邪魔的那一刻起,世間所有人都已經忘了他。


從未有人從神木高高的枝椏上跳落下來。


仙都也從來沒有過一個靈王。


他不用再去設想倘若碰到蕭復暄會是何種景象了……


因為即便是百年之後,即便他們在最寬闊的街上迎面相撞、四目相接,也不會有什麼。


他們與世間那些頻頻擦肩的陌生人別無二樣。


顯得那整整十個月的遲疑和躊躇像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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