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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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羲九歌看著黎寒光的表情,不覺得他在說她好話。這時候柯屹的聲音遠遠傳來:“明淨神女,你們在嗎?聖使醒了!”


  聖使醒了,羲九歌二話不說起身,黎寒光也扶著石頭站起來。然而蝕心蠱隻是被困住了,在他體內留下的暗傷還在,黎寒光隻是一個起身的動作就牽動內傷,他眼前一陣陣發白,不由撐住旁邊石頭,捂著心口劇烈喘息。


  羲九歌看到他這麼難受,忍不住問:“我帶了許多靈藥,你需要嗎?”


  黎寒光搖頭:“沒事,我命硬。以前比這更重的傷我都活下來了,這點傷勢死不了的。過一會它就自己長好了,沒必要浪費東西。”


  羲九歌本來還擔心是藥三分毒,貿然給他用藥可能會在他體內堆積丹毒。但聽完黎寒光的話,羲九歌覺得她真是自作多情,立即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堆瓶瓶罐罐,直接扔給他。


  這種人,被丹毒噎死都是活該。


  有東西拋過來,黎寒光本能接住。他拿起一個玉瓶看了看,發現底端刻著神農氏的標志。黎寒光問:“這些是什麼?”


  “不知道。”羲九歌說,“往年宴席時旁人送我的靈藥。我收到的禮物太多了,這些藥沒機會試,反正你命硬,怎麼都死不了,那順便幫我試試藥吧。”


  黎寒光挨個看過去,確實,每個瓶子標志、年份都不一樣,皆出自天界名匠之手。黎寒光道:“這些靈藥都千金難求,你就算用不著,帶在身邊也能以防萬一。給我太浪費了,你自己留著吧。”


  “我有的是。給你就收著,你要是不要,那就扔了吧。”


  黎寒光語塞,心中既無奈又好笑。他自小無人護持,卻又偏偏長了張招惹是非的臉,從小到大,不少人說過憑他的臉,去侍奉女人或者男人可以活得很舒服,何必梗著脖子自討苦吃。因為這些緣故,黎寒光最厭惡別人拿他的臉說事,哪怕誇他長得好看,他也會覺得這是諷刺。


  但現在,他突然有一點理解那些人的話了。他什麼都沒做,隻是吐了幾口血她就塞過來一堆價值連城的靈藥,這就是出賣色相的感覺嗎?


  如果是她,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黎寒光坦然收起了藥瓶,說:“我替你收著。”


  “我沒有乾坤袋嗎,誰用你收著?我是讓你試藥。”


  “好。”


  聖使昏迷了一夜,黎明時漸漸露出蘇醒的徵兆。柯屹想叫人過來,但羲九歌和黎寒光在另外一邊休息,一晚上都沒有動靜,柯屹不方便去看,隻好壯著膽子喊了一嗓。


  那邊許久沒有回應,柯屹還以為自己冒犯了,他正惴惴不安的時候,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一前一後走過來了。


  羲九歌看到聖使醒來,快走兩步跑到跟前。黎寒光依然慢悠悠跟在後面,柯屹沒忍住瞥了一眼,心道不是他心思齷齪,但黎寒光這副蒼白虛弱、善戰卻易損的模樣,真的好像面首。


  聽說有些貴族小姐身邊便豢養著這種人,白日是侍衛,晚上是床伴。明淨神女名滿天下,命自然非常珍貴,莫非,他們兩人也是這種關系?


  柯屹正胡思亂想時,猛不防和黎寒光對上視線。柯屹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立即收回視線,不敢再胡思亂想了。


  聖使都以為自己死了,沒料到竟然還能醒來。他睜開眼時,看到眼前竟然是被他下令處死的那幾人,心中十分唏噓。


  羲九歌見他清醒了,問:“永安城的人不會再追上來了,說吧,你為什麼會成為聖使?”


  她和黎寒光私底下猜測過,永安城明明有第二個外來之人,他們卻始終找不到,要麼是這個人已死,要麼是這個人掌握著巨大權力。羲九歌本來傾向前一種,但經過昨夜的事,她已經確定聖使就是那個人了。


  聖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這種時候再瞞著也沒什麼意義了。他哀嘆一聲,說:“一百年了,被叫了太久聖使,我便真的以為,我生來就是聖人了。”


  羲九歌和黎寒光對視,聖使在畫中已待了一百年,那現實中,他應當是十年前失蹤的。這是最早失蹤的一批人了,羲九歌很快想到一個名字,問:“你叫單蔚?”


  聖使沉沉點頭:“沒想到,此生我還能聽到這個名字。我剛來這裡時,覺得這裡一切都好,外面那個世界簡直汙濁不堪。可是總有人想要破壞這裡的純潔無私,我不想讓這片淨土被汙染,所以成為聖使,動用嚴刑厲法,耗盡所有心力維護永安城。我為這片土地奉獻了一生,可是最後,卻因為沒有及時自裁,被我所維護的城民殺死。”


  聖使說著苦笑一聲,自嘲道:“報應,都是報應啊!”


  一個被壓迫的人,最後成了壓迫別人的人,屠龍者終成龍。


  羲九歌沉默,聖使生命已至盡頭,她無意再追究他的對與錯,問道:“你說你是天道的使者,每一次施展刑罰都是替天行道。那我問你,天道是誰?”


  聖使躺在地上,虛弱地閉上眼睛:“我不知道。”


  黎寒光挑眉,十分懷疑:“你不知道?”


  這個老東西該不會以為他是一個虛弱老人,他們就無法對他做什麼了吧?羲九歌會顧忌尊老愛幼,黎寒光可不會。聖使要是不好好說,黎寒光不介意讓他在死前感受一下什麼叫生不如死。


  羲九歌瞪了黎寒光一眼,示意他閉嘴。羲九歌低頭,平靜地對聖使說:“我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們無意害人,隻是想離開這個世界罷了。你應當知道,這並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而是一副畫吧。”


  聖使微微頷首,有氣無力道:“我知道,但我確實不清楚天道是誰。他每次降臨時都會附在不同人身上,我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樣。”


  羲九歌聽到一個重大線索,趕緊問:“他為什麼會降臨?”


  “我遇到無法裁決的罪人,或者對道迷茫時,都會向天禱告。大部分時候他隻是降下聖諭,僅有兩次,他親身降臨,賜我以明示。”


  羲九歌沉思片刻,說道:“看來,這個所謂“天道”應當就是石畫的主人了。這樣說他其實並不是萬能的,一旦入畫,他也要遵守畫中的規則,所以他每次入畫都會借助畫中人的身體。”


  黎寒光又想到一些事,補充道:“或許,他並不是隻現身兩次,隻是其他時候沒有讓聖使發現而已。九歌,你記不記得我們出城時,有一個人率先喊出讓聖使殉道。我懷疑,那個人就是畫主。”


  羲九歌一聽,覺得很有道理:“沒錯。永安城民當時都六神無主,要不是他煽動,吊橋上的衝突根本不會發生。後面他為了逼迫我們畫出洪水,等洪水掉頭淹了永安城後,他就再也沒有動靜了。如果他就是永安城民之一,這一切就非常合理。”


  柯屹聽聞,試著問:“他是不是被洪水淹死了?”


  羲九歌倒也希望,但她想了想,緩慢搖頭:“我覺得不會這麼簡單。他畢竟是這幅畫的主人,肯定有辦法脫離畫卷,回到真身。畫中他隨時可以逃脫,我們永遠殺不死他,要想徹底解決他,還是得回到真實世界。”


  黎寒光問聖使:“你既然知道那個人的存在,肯定和外界有聯系。你最好老實交代,如何離開這幅畫?”


  聖使已經沒多少氣了,斷斷續續說:“畫中人……無法離開,隻有外界之人才可以出去。”


  柯屹愣了一下,黎寒光看到聖使的瞳孔開始渙散,忙問:“怎麼出去?”


  聖使雙眼空茫茫望著天空,嘴唇費力翕動:“天梯。”


  羲九歌和黎寒光齊齊一怔:“天梯?”


  “沒錯……天道說人神混居,眾生平等,隻要凡人能爬上天梯,也可以去天上居住。其實,沒有人能爬過天梯,天上,是空的……”


  羲九歌和黎寒光一齊轉頭,看向地平面上那條遙遠的、橫亙天地的天梯。原來如此,這裡終究隻是一幅畫,鋪陳再大、勾勒再詳細也是一個平面,無法創造出立體空間。


  天梯盡頭,便是出畫的門。


  聖使的生機已經開始潰散,羲九歌親眼看著他消亡在畫中,於心不忍,問:“你還有什麼心願嗎?或者有什麼話,我可以帶給你的親友。”


  聖使直視著天上太陽,陽光這麼明亮,讓他想起了一百年前,她嫁人時,也是這樣的豔陽天。


  兩情相悅,卻抵不過貧富門第,她最終還是嫁給了門當戶對的富家老爺。他負氣離開,再不想聽到任何和她有關的消息。


  他在畫中度過了一生,畫外不過一彈指。十年而已,故人應當依然鬢發烏黑、音笑如故吧?


  聖使仿佛看到門前那棵枇杷樹,她站在樹下,笑著衝他招手:“單蔚,你回來了。十年不見,你可想開了?”


  死前,這一生會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過一遍,聖使看到了自己離開家鄉,來到方壺勝境,掉入石畫,然後如蒙大赦一樣在這裡留下。曾經堅信不疑的事情,現在看起來卻荒唐可怖。


  他想開了。一百年,他致力於構建一個沒有貧富、沒有門第的世界,終身無妻無子。可是他最想做的,無非是回到故鄉枇杷樹下,問她,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世上本無淨土,此心安處,才是天堂。


  聖使費盡最後的氣力,道:“天道……想要殺人。慶典那夜,天上掉下來的火球不是天罰,是我向天道祈禱的。他說所有醜態都來源於人多,隻要人減少一半,世間再不會有爭搶、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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