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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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來得及一剪刀扎進脖子,先昏死過去。


洛娘掐腰直起身,斂容沉聲命人好生照顧,別死在屋裡招晦氣。


她說:「這樣便受不住,還說做勞什子清倌?」


走回自己的屋子,她才發現身後多了個跟屁蟲。


「跟著我做什麼?」


我攥緊衣角:「等東家安排活呢。」


洛娘一拍腦門,竟是忙忘了,她指著柳娘的方向,讓我以後伺候柳娘。


她嘀咕:「若不是受人之託,誰願攬下這樁糊塗事。」


我豎起耳朵,眨巴著眼等她繼續說,被洛娘輕輕拍了一巴掌。


「少聽牆根,是你能知道的?」


而後,她又歪頭問我:「鵲丫頭,我長了一副逼良為娼的臉嗎?」


我把頭搖成撥浪鼓。


洛娘在我這兒可是頂天的好人。


她今天還給了我一身新衣裳。


我賣乖,甜津津地誇道:「東家好看,不是良……什麼娼臉。」


洛娘好笑,輕輕擰我的耳垂:「蠢丫頭,跟著柳娘讀些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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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柳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覺著就連唱詞都如仙樂入耳。


偏偏洛娘過來哪兒都不滿意。


聽她唱曲,洛娘長指甲戳在柳娘臉上,留下淺淺的指甲印。


說聽她唱兩句,外頭要六月飛雪。


又批評柳娘笑得不好看,浮於表面,骨子裡還端著。


她教了半天,把柳娘臉都笑僵了,依舊不合格。


洛娘氣得把打瞌睡的我揪到面前。


捧著我惺忪的臉問:「鵲丫頭,想不想吃烏梅糖?」


我兩眼放光,嘴角不自覺勾起來。


「想!」


洛娘挑眉,給了柳娘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天洛娘沒給我烏梅糖。


我卻得到了柳娘投喂的棗糕。


柳娘和我小聲說,以後不準聽到吃的就跟丟了魂兒一樣,沒出息。


12


柳娘怕我一直沒出息。


要教我學認字。


我斜挎著個小布包,蹿在樓上樓下,連臉上沾了墨汁都不知道。


姑娘們笑我,說我要考狀元郎,挽春樓要改名叫挽春書院。


她們親昵地替我擦拭汙漬,拉我進屋,把瓜子填滿我的小包。


要我寫大字給她們看。


鶯燕環繞,蜜香兒襲了滿鼻。


回柳娘屋裡頭的時候,人都是暈的。


恰巧碰到洛娘出來,打眼一瞧,她哭笑不得。


問我臉上的口脂哪兒來的。


「青天白日的,倒讓你這個丫頭享豔福。」


13


我能默出三首詩時,柳娘的花案上記上第一筆賬。


挽春樓裡文人墨客常聚,總會點些清倌人一起打茶圍。


不過品茶聊天,偶爾也會彈曲。


正是柳娘最理想的活計,偏偏那晚她回來,像失了三魂六魄。


醜時,屋裡隻昏昏點了一盞油燈。


柳娘輾轉難眠,騰地坐起來。


我跟著從榻邊鋪蓋上直起身,揉了揉眼睛,問:「姑娘,你睡不著嗎?」


柳娘答非所問,嘴裡念叨:「竟是遇見他,怎麼能遇見他。」


言辭悲戚,勝過拿著剪刀铰脖子那次。


我聽了半晌,沒聽出「他」是誰。


柳娘自顧自又埋在枕頭裡哭起來。


問天問地,自己怎麼落到這種境地。


我守她至天明。


隱約明白了。


原來,柳娘還沒接受自己落入了風塵。


她看似接受了一切。


但吹不得往昔的春風。


14


柳娘是個怪人。


明明前一夜還哭成淚人,帕子能擰出水。


隔了一宿,麟哥兒替她捎來一封信,讀著讀著又是一張含羞帶怯的芙蓉面。


她把我趕出屋子,我和麟哥兒貼牆跟站著。


「姑娘怎麼啦?看著跟媽媽發癔症時一個樣。」


麟哥兒一針見血:「我瞧著她也藏了病根。」


「?」


我竟不知麟哥兒也會診病。


麟哥兒胡亂揉了揉我的腦袋,沒說什麼。


他考校我的功課。


我搖頭晃腦背詩,又用手指在他掌心寫了許多字。


麟哥兒笑得溫柔,沿著我指尖的走勢跟著寫,撞上我討賞的眼,才抿唇咳嗽一聲,板起臉,端出兄長的架勢。


「還成,有些樣子了。」


他說自己攢了五兩銀子,等我及笄應是能贖我出去。


可是話鋒一轉,他嘆氣,說水婆子清醒的時候變少了,或許要找郎中開些藥。


我拍了拍胸脯,寬慰他。


「哥哥,我現在伺候姑娘,月俸漲了一番,自己也能攢錢。」


我掰著指頭給他計算,多久能到七十兩。


麟哥兒攥住我的亂動的指頭。


「鵲丫頭,不是七十,是一百五十。」


「啊……」


我張大嘴,一晃我竟這麼值錢了。


15


還是姑娘們扯闲篇,我才知道柳娘何故「發癔症」。


原來,她遇見了從前的心上人。


劉生是柳娘父親曾經的幕僚。


七歲便中了秀才,是名噪一時的神童。


隻是後來考運不濟,連連落榜,到二十才中舉。


但在常人眼裡已是風頭無兩,前途無量了,他甫一進京求學,便得了柳娘父親的青眼,常出入柳府,做了幕僚。


他與柳娘在柳府時便暗生情愫,是最俗的小姐愛上書生橋段。


隻是兩人的事還沒來得及稟明柳娘父親,柳家便落了難。


劉生遭到牽連,落魄回鄉,甚至未曾與柳娘告別。


如今再度進京,又拜了新恩師,準備參加會試。


他與同窗來挽春樓喝酒,清倌們推門而入,抬眼就對上柳娘的臉。


舊情人再見,這般難堪。


席間有人知道柳娘身世,矯揉造作揮淚賦詩,惹得柳娘本就難平的心緒亂了又亂。


一曲琵琶,弦弦彈錯,弦弦彈。


劉生坐立難安,酒喝了一壺接一壺,卻做不出一篇文章。


臨走,劉生要拉柳娘,被柳娘躲開。


兩個人一句話沒有說,好似都修了閉口禪。


姑娘們談到那日情狀,眼底是藏不住的輕蔑。


「他嘛,我瞧著就是個窩囊廢。」


「有寫信懺悔的工夫,不如當場砸了酒杯,給柳娘出頭。」


「隻有柳娘有眼如盲,把一塊木頭疙瘩當寶貝。」


我忙問,柳娘又如何了。


幾個姑娘相視一笑。


「去勸勸你家柳姑娘吧,別把自個兒賣藝的錢全貼給薄情寡義的負心人身上。」


16


我帶著姑娘們的叮囑,急匆匆趕回柳娘屋子。


推門卻撞見兩人心貼著心,擁在一處,如纏綿的鴛鴦。


我嚇得面紅耳赤,轟然關上房門。


沒人說,這般早的時候,劉生會來挽春樓。


我守在門外,鞋尖在地上默字。


麟哥兒的字筆畫多,我寫不出來。


隻能,左邊一個水,右邊一個柳,寫到最後看柳也像水。


視線竟也模糊起來,我抹眼,掌心一片湿漉。


我不想柳娘變成柳婆子。


17


我給柳娘講水婆子的故事。


講她的啟郎與她隔了一扇門,左擁右抱不聽舊人深夜的哭號。


柳娘聽不進,直說劉生不一樣。


細問,柳娘攥住胸口的衣裳,如弱水裡茫然抓住一根浮木。


我以為她生病了,忙要去叫洛娘。


柳娘拉住我,一個勁地說:「劉生,他不一樣。」


我是個蠢笨的人。


認字都要費老大勁。


偏生這次,讀懂了她眼裡的哀求。


所以,我回頭拍著柳娘的背,也跟著祈禱:「對,不一樣。」


18


到底是少年時的情誼。


劉生隔三岔五就來找柳娘,我蹲在門口熬了一夜又一夜。


洛娘氣惱,說劉生是無賴。


既做了入幕之賓,卻仍花了點清倌的銀錢。


我以為洛娘是虧賬不高興。


洛娘聽罷,細眉擰起:「我缺他那點錢?」


「我是心疼他糟蹋了好好的清倌人,柳娘現在這叫什麼?」


原不是心疼錢,是心疼柳娘。


我不知道柳娘對於劉生,現在算什麼。


雖相處時已是夫妻做派,但誰家夫君流水兒的花銷,要娘子賣唱陪酒來賺?


我隻知道,劉生來找柳娘是不花錢的。


19


劉生若是早間來,還要和柳娘一同教我詩詞。


佳人才子,好不登對。


就我一個看不上,橫挑鼻子豎挑眼,硬生生插在兩人中間,像那西王母劃的銀河。


我拉著柳娘問東問西。


劉生要替我解惑,我朝陰影處白眼翻上天。


柳娘從不在我面前維護劉生。


劉生說柳娘的丫鬟性格古怪,行事乖張,實難開化。


柳娘反而柔聲反駁:「鵲丫頭其實很聰明。」


「難不成全天下的女子都要如我這般,為你意惹情牽?你還想生出多少紅顏情債?」


劉生被柳娘的嬌嗔與情意惹得心猿意馬。


摟住她,連聲保證,待金榜題名要回來風光娶她。


待劉生走後,柳娘坐在窗前。


從二樓小窗,目送劉生的身影變成人群中的芝麻粒。


我喊:「姑娘,風大迷了眼。」


她回眸,確實是掩淚的。


一晃到我十五歲,仍然不知她那淚是喜還是憂。


20


至我十五歲,差半月及笄。


劉生高中了,還是個探花郎。


麟哥兒替我們盯著皇榜,得到消息就飛奔回來。


倒像是不瘸了。


他額上掛汗,粗氣呼呼往外噴。


一個大喘氣,險些讓柳娘再次窒息暈厥。


「中了,是探花。」


柳娘終於活了過來,埋首在我脖頸間,顫抖如一汪被攪弄的池水。


從我的視角,能看到柳娘兩鬢生出了許多銀發。


七年來,劉生打點關系的錢財,流水般花出去,都是柳娘一曲一曲唱出來的。


我跟著麟哥兒躡手躡腳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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