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域小說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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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井下的幾天,思來想去,堪堪將事情穿了起來。
黃河工程是皇三子秦王牽頭辦的,想必是陳冰前輩在巡查時發現了馬腳,被人發覺,才慘遭殺人滅口。
而陳冰知道自己兇多吉少,又將關鍵證物交給了可以信任的人。
他與我爹是舊識,當時我爹又承攬了水利物資的標書,順藤摸瓜,便找上了顧家。
井下一片幽黑,我摸了摸包袱內的東西,是一本賬冊。
時移世易,初夏的蟬鳴弱弱的,偶有穿堂風拂過我的面龐,送來陣陣鍾聲。
我等著聽文定方丈號脈結果,心卻出奇的平靜。
我知道,此刻門後有一個古靈精怪的女孩,正抓心撓肝猶豫著要不要偷聽,她會等著我,陪著我。
「你是中了鼠毒,鬱結外化,成了眼盲之症。」
文定搭著我的肩,看門見山地問:「我可以幫你,你能幫我嗎?」
「怎麼幫?」我側過頭去,反問回去。
「我們不僅要物證,還要人證。」
他將窗關緊,幽幽說道:「三皇子借著黃河工程貪墨的銀兩,已成太子,如日中天,炙手可熱。一本賬簿,是扳不動他的。」
那晚,我又夢到了家中出事的場景。
我哭著問父親,值不值得?
血泊中的父親,身上插滿了箭羽,半跪在冰涼的石磚上,什麼都沒說,隻是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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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一生俠肝義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想來後悔是有的,但重來一次還是會義無反顧的接過這燙手的山芋。
「又做噩夢了?」
亦珍在我床邊為我遞上了溫熱的毛巾,溫柔地說道:「今晚的月亮很圓,是個好兆頭。」
我點了點頭,臉在她的手心蹭了蹭。
我是一個怯懦的人。
我已沒有什麼可失去的,唯獨不想牽涉她。此次不單單是揭發腐敗,更涉及的是黨爭。
如果失敗,就連如今這樣平淡的日子都過不上了。
我是一個自私的人。
我想還顧府一個清白,全家上下七十四口人不枉死;我想眼睛能看到一切,骯髒也好,美麗也罷,至少自己有力自保,也讓她有枝可依。
我答應了文定方丈。
治療過程並不復雜,隻是很痛苦。
需要取一對南蠻毒蟲從我雙耳鑽進,將鼠毒鬱結的膿血吸出,再以蛇血為餌,誘使毒蟲從耳中鑽出。
痛苦,冷汗,慘白的面孔,這些是都我不願亦珍看到的。
文定方丈伙同我,找個由頭將她撵了出去,
文定方丈告訴她,眼疾有的治,隻不過療程很長,全程需要靜修,最好住在寺廟裡,方便照看。
郎中的話,天然比病人的話可信。
「你一個女娃住在廟裡成什麼樣子?這不是毀金臺寺的名聲嗎?」
我拍拍她毛茸茸的頭,故作嚴厲地說道。
「聽話,你先下山。」
她不情不願地走了。
可沒過幾天,河邊的珍廚娘扭頭就把攤位挪到了金臺寺的山路上。
「你不必跟著過來,方丈他們會照顧好我的。」
我隔著山門,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你才追過來的吧?大少爺,這裡人多,生意好,你別多管闲事了。」
她的聲音依舊清亮,好似世上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得住她。
三個月後,裹在眼睛上的麻布一層一層拆去,我終能再次看到這個世界。
「後山有人等你,亦珍我會幫你照看的。」
桌上放著一個包袱,一柄長劍。
看來七皇子早就等不及想拿到太子的把柄,剛治好我,就派人來接我。
文定住持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為賢弟送行,一路平安。」
我留下了三十封信,信上隻有一個「安」字。
「你這個酒肉和尚,要是事情順利,你就每個月給她一封,要是不順利,你就每年給她一封。放機靈點。」
8
一個月後,寒冬凜冽。
長安籠罩在一片蕭瑟之中,寒風呼嘯著穿過街巷,路邊的樹光禿禿地,再無葉子可以落下。
郊外別苑的影壁後面,貴人一身白裘大氅,高冠束起,矗立在寒風之中,輕抿著的薄唇透出一絲冷意,似在風中等了好久。
五顆東珠鑲在冠上,是七皇子。
眼前人快步向前,雙臂打開,一把拉過了我的手,遞來了一個湯婆子。
「顧兄一路勞頓,可叫本王好等啊。」
「草民顧謙,參見七皇子。」我將雙手放在地面,規矩地行了大禮。
這種人,表面上衝你親昵無間,扭頭就能派人殺了你。
他快步扶起我,嗔怪道:「想是文定沒有和你好好介紹本王。竟這樣見外?」
他脫下白狐大氅要為我披上,來不及推辭,他已幽幽開口:「同樣的銀狐,本王制了兩幅,另個略小點的,已經寄到金臺寺轉交給亦珍姑娘了。」
脈脈溫情,我聽著卻像極了威脅。
寥寥幾句,背後微湿。
我恭敬地遞上賬簿:「多謝七皇子。」
他漫不經心地剪著燭火,光明明暗暗打在他的側臉。
「你們院子我派人翻過,沒找到,藏到哪裡了?」他扭頭對著我笑問。
「顧宅井底。」
賬簿被油紙裹著香料厚厚包了幾層,被我丟在了枯井井底。
一是帶在身邊恐生事端,二是顧府他們細細搜過,想來不會再大費周章地搜第二次。
上頭笑出了聲:「你很好,是個能擔大任的,你先回去,本王隻當從未見過你,從未看過這賬簿。」
我滿心不解,七皇子似笑非笑地說:「卜官說明年暑天北方雨水多的厲害,就太子哥哥承辦的水利,根本撐不住。」他
為我整了整衣領,緩緩抬頭:「那才是你們上場的時候。」
黃河決堤,兩岸百姓流離失所,民意沸騰下,太子必倒。
我眉頭緊蹙,心下不忍,萬千百姓何辜?
七皇子捏住我的領子:「切忌婦人之仁,不這樣,本王和你,連同你的亦珍,都活不了。黃河兩岸的百姓,在太子哥哥收到聖旨的那刻,就已經死了。」
他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猛地對著佛像跪了下來。
「本王起誓,他日即位,必不讓此等悲劇重演。」
他閉上了眼,一滴淚滑了下來。
「本王以我的性命,母妃的性命,兒孫的性命起誓。」
我跪了下去,為黃河兩岸的百姓而跪:「顧謙領命。」
我趕回金臺寺時,已是除夕。
為了不打草驚蛇,對外我仍舊是瞎子,包括亦珍。
文定給我服了藥,讓我的眼睛看著仍舊呆滯。
寺內的小沙彌顫顫巍巍地送我到門口,一溜煙就跑了。
「珍姑娘這半年都快住在山上了,要是知道我們方丈沒治好你,不得剝我的皮?」
雪花簌簌而下,一股酸澀湧上。
我站在門口,艱難平復自己的心緒。
許久未見,現在她是什麼模樣?
屋內的人聽到動靜,將門打開。
亦珍一身家常小袄上面繡著淡黃色的桂花,迎著風雪向我跑來,風吹過她的發絲,雪花打在她的眼睫,自由爛漫似山野之花,於這清冷江南,她就是我的家。
一個小院能有多大,隻這幾步,我竟覺得好似隔了一生。
她靜靜地看著我,眼神中充滿好奇,終是忍不住,伸出手在我眼前揮了揮。
「珍兒,方丈說我的眼睛,他治不好。」我艱難開口。
她眼眸微微震動,淚水盈滿眼眶,輕輕咬著下唇,無聲地嘆了口氣。
「人回來就好。」
隨即,她就抹去臉龐的淚水,熟練的調整呼吸,換上輕快的語氣,帶著笑意說:「人回來就好。」
「嗯,我回來了。」
我紅了眼眶,原來這幾年,無數個日日夜夜,永遠輕松樂觀的她,隻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哭泣。
她挽住我的手,小心將我牽進門。
「咱不聽這個老禿驢的話, 他一個念經的和尚,哪裡有治病救人的本事?改日, 我非得把他的廟,一座一座拆了當柴火!」
她像哄孩子似的,給我講她攢了多少錢, 換了個多大的院子,院內又中了一顆小小的桂花苗。
嘰嘰喳喳,兩個人的院子,也可以這麼熱鬧。
直到我睡下, 才看到另一個她。
「就是你們家下我三妹妹的臉面啊?」來人破門而入,右唇下一顆黑痣,面目猙獰地踩著母親的臉,一劍一劍地挑斷儉哥的手筋腳筋。
「作「」一瞬間,似萬千高山壓在她纖瘦的肩頭。
幽幽的月色透過明紙糊的窗,淚劃過她的臉龐。
顧謙你是傻子嗎?
不知在多少個夜晚,她都是這樣靜靜的守在你的床頭, 無聲哭泣,將滿心的悲傷留給漫長的夜。
我後悔了, 我非常後悔。
我要衝過去,緊緊抱住她。將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傾訴, 化為我的懷抱, 永永遠遠, 擁她入懷。
她就那樣靜靜的看著我,看了一夜。
任由眼淚滑落, 無聲地將所有悲傷傾訴給夜晚。
9
嘉康三十二年,暴雨下了七天七夜, 晉州黃河泛濫,山洪滾動,河水暴漲,沿岸三百裡頃刻間被黃河吞噬, 死傷無數,哀殍遍野。
工部七千兩白銀打造的水利工事不堪一擊,皇帝震怒,下令徹查。
太子為了掩蓋罪證,還是查到了當日顧府滅門後的漏網之魚,匆匆派人暗殺。
誰料情報除了差錯, 原本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殺死的瞎子顧謙,竟能手刃三名暗衛, 剩下的一名暗衛成了人證, 無意之中,更做實了太子的滔天惡行。
一場大雨, 將這個烏爛的世界衝刷幹淨。
代價就是黃河沿岸三萬四千七十五條百姓的性命。
太子倒臺,皇帝病危。
後宮中一直隱忍不發的安婕妤振臂一呼,聯絡舊臣擁立七皇子景睿為太子,暫行監國事宜。
說書的人, 唾沫橫飛地講述著朝廷最新的熱鬧事, 而我和亦珍坐在茶館上,津津有味地嗑著瓜子。
「你為什麼沒留在太子身邊謀個一官半職?」
「因為我覺得跟著珍廚娘開館子比較有前途。」
世間如棋局,人人既是執棋者,也是棋子。
波雲詭譎的世事, 大多數的我們都是如同蝼蟻般的存在。
我是馬前卒,亦是劊子手。
唯有你明亮的眼眸,能消散我的迷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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