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域小說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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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來告訴你,我已經不再為你做事了。
「你的祖宗把我當成你們家族的一條好狗,」我一字一句地說,「忠誠、強大、對你們予取予求。
「皇帝,你告訴我,如果不是我在,如果不是我告訴你你所有重大決定的命運、如果不是我維持你廣袤疆土的安穩。這個皇帝,你還會做嗎?你還能坐得穩嗎?」
我吹滅他眼裡的燭火。
「你看,外面交戰了這麼久,我一點也沒有受傷。」
帝驍重重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問:「你想要什麼?」
「你讓我忘記我自己的女兒。」
你把她丟在深宮裡獨自長大。你讓我的女兒匱乏、恐慌、不安。等她長大,你把她送到蠻荒的部落,你和我。
「那也是朕的女兒,」帝驍找到了他的重心,「你真的這麼愛她,她是朕和你一起創造的。有你的一半,有朕的一半……」
「住嘴!」
天上劈下一道驚雷。
帝驍的寢殿搖搖晃晃,似乎馬上就要崩塌。
「她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她和你們家所有的人都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們身上的貪婪、暴力、醜陋,沒有沾染她毫分。
她是沙漠裡的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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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這樣地成長起來。而她最大的願望隻是想要真正的愛。
50
巫燭,你說感情是最沒用的東西,也許這是對的。
它不能創造。不能創造出糧食、土地。它也不能消滅。不能消滅疫病、敵人。
我剛剛實施了我這輩子最成功的法術,現在我這裡在下雪。
愛真是一種重負,你說是嗎?你提醒我要當心,但我還是貿然地去愛了很多人。現在我的心沉甸甸的。很奇怪,似乎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的心一直飄在天上,不過後來會有連著你的絲線。
而現在的感覺就好像是被密實的絲線包裹在繭中一樣。嬰兒在襁褓中或許也是那樣。安心,伸展不開腿腳,但又是自願被束縛的。
雖然這樣說,但我眼前的世界其實是變大了。因為一瞬間我就理解了部落裡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他們所有的欲望在我腦子裡吵架。
我覺得以後你要教別人這個法術的話,還是要提醒他們限制一下數量。愛這麼多人是非常冒險的一件事,因為真正的愛意味著你確實要燃燒。
一個人通常不足以為這麼多人燃燒。
是的,在我的計劃裡,我最終還是要死。這是不是很蠢?
現在,我不希望我的死帶來更多的戰爭和仇恨。我要利用愛——我要利用他們對我的愛,將他們和後代的鐵蹄攔下;我也要利用我對他們的愛,獻祭我自己的生命。
你看,愛並不是什麼都做不到,巫燭。
51
天牢裡,氣味並不宜人。一向以風姿聞名的丞相大人,此時雙腿被打斷,胡亂地倚在稻草中。
他的面色蒼白,手裡還擺弄著龜甲。
守衛低聲交談著:「顧大人是好官啊,怎麼也卷進造反的事裡了。」
「我媳婦也說顧大人是好官。這麼大的官一個老婆也沒娶,可見不愛享受!」
「輔國將軍那麼大的官還造反……我能混到牢頭就知足了。」
牢頭正過來送水,低聲呵斥:「殺頭的事你們也敢議論。」
守衛們擠眉弄眼朝他一笑,就退開了。
牢頭自己卻默默嘆了一句:「獨身一個的官,怎麼立得住呢?後頭什麼也沒有。」
「嘭」的一聲巨響,黑暗的牢房裡天光大盛,牢頭嚇得滾在地上,水也潑了一地。
我走進來。
顧思危抬頭。我瞧了一眼地上,說:「你在給公主佔卜。
「說的是什麼?」
他開口,嗓音十分幹啞:「……宜還故鄉。」
畢竟是聰明人。他的神色了然,又帶著一點悲傷,「您都知道了。」
我問:「公主知道嗎?」
「公主一直都知道。」
顧思危平靜地說,仿佛隻是一件小事,「那個時候,您教她融血為一的法術,她偷偷取了您的血。
「在水中,沒有催動法力,便相融了。」
他低首,眉目間似有自嘲。
「公主告訴臣,應該也是實在找不到其他人說了。她覺得,您一定是不願想起她的存在,甚至以此為恥,才刻意遺忘,而且那時候她已經……」
我腦中一片嗡鳴。
究竟是什麼時候呢?公主。
你是如何想到要取我的血,我的血又是如何與你的一同溶於水中。
如同本來就沒有分開過一樣。
我一手拉開他的牢門:「起來。我們去接公主回來。」
「臣雙腿盡斷,不能行路了。」
我從身後扯出已經暈過去的帝驍,這時候,顧思危的臉上才出現驚訝。
我說:「沒關系。這都可以轉移。」
皇帝,我不知道死後有沒有十八層地獄,也沒興趣讓你試驗了。
活著時候的東西,活著就可以報了。
52
雪原上傳來低低的哀哭。
公主一步一步走向她親手調整的祭臺。富琴部落的人們聚在一起,根據她的指示,唱誦著說給神明的願望。
希望年年水草豐茂。
希望百病不生。
希望孩子們都能長大、都長得健壯。
希望部落裡的每個人……包括公主,都能幸福。
哭聲越來越大,甚至有十幾個人承受不住良心上的愧悔,縱身跳進了祭臺旁的火焰裡。
公主的臉上,也為他們流下眼淚。
她以認真學習過的方式吟唱:
「我,天水遙,富琴部落的大巫,巫燭的女兒,自願成為您的貢品。
「我滿載子民的愛,希望您護佑我的子民。
「請您拯救他們幹癟的土地,使他們能夠耕種;請您拯救他們貧瘠的土地,使他們掘出金銀。
「飢餓的時候,請您為他們送來糧食。憤怒的時候,請您指引他們找到平靜。幹旱的時候,請您為他們填滿天上的烏雲。
「我的子民和我一樣虔誠。他們永遠崇敬您、服從您。」
她的吟唱引得大地震動。柔和的光暈託舉著她,使她緩緩向上。
這時候,她終於恍然,在湄水邊的高臺上——
公主臉上突然出現一個心滿意足的、孩子似的微笑。
原來你選擇了我。
一陣狂風突然卷過來,像要將她從光環之間吹落,但最終隻是徒然地掀起了她的頭發和裙擺。
「風是……你的呼吸。」
風是你的呼吸。
公主閉上眼睛,眼角有一道晶瑩的水痕。
53
大慶十五年冬,徵陽公主薨逝。她的屍身無從尋覓,富琴部落和國朝都為她立了衣冠冢。
此後百年,邊境無數生民為公主立碑,幾成石林。石林間,是繁茂的互市,夏日清涼,冬日溫暖。人說那是公主的靈魂還在護佑。
54
草原上花都開了的時候,我躺在富琴部落的泥土上。
我的五感現在可以開得無限大,不隻是局限在故國的國界之內。
說到故國,皇帝死了,首巫出走,太子顯然是個野種,隻留下一個還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裝病的大皇子,和極其擔心會不會被繼續嫁到富琴部落的明月言。
顧思危的意思是,皇嗣太少了,還是全都來幫他處理朝政比較好。他還曾經要求我的協助,被終於退休的我婉拒了。
我教了他分身之術。
我說:「你這麼聰明,隻能有一個身體一定是你的負累吧。現在你可以身兼數職,充分發揮了。
「而且我可以暫時罩著你,先不用擔心被誰弄死了。」
讓他們這些上層階級折騰吧。頂多,在弄出來什麼生靈塗炭的大事之前,我會勉為其難地再回去善後一下,維護和平。
畢竟那也是公主的願望。
草原上花都開了,你讓我來找你的時候。連一根頭發絲都沒給我留下。
搞出來這麼大的動靜,連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就為了一堆凡人!
但是真厲害啊。
真不愧是我的阿遙。
我靜靜地躺著,好像又聽到她練功時小小的鼾聲。再努力去聽的時候,已經隻有草原上的風了。
眼淚劃過我的耳畔,浸湿我的頭發和泥土。
「我們這樣不會得風寒吧?」
她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來, 我忍不住又笑了。
55
其實我最後也沒有讓帝驍死。
我取走了他的兩隻眼睛, 一隻埋在我最華麗的一座神像底下, 一隻埋在富琴。
這兩隻眼睛會永遠睜著。感受幹澀、感受踐踏、感受百姓對我和公主——對兩個女人的崇敬和懷念。
然後我修了史,盡全力更改了臣民的一部分記憶——這已經是我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也是為了防止首巫驟然消失引起的動蕩——總之根據正史記載, 首巫在早前就因被暴君迫害、不堪受辱而自戕了。
我把他的一隻耳朵掛在自己破敗的皇陵前,一隻耳朵掛在天下最大的書院裡。
永遠這麼聽著吧。
至於他其餘部分的身體都如何, 就不能一一贅述了。
我上一次去關照帝驍的時候, 他好像還沒有被打服, 喉間嗬嗬帶血,還在痛罵我。
「毒婦!
「你就算這樣報復朕,又能怎樣!你的女兒……你那麼在意她, 不還是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沒用的蠢貨, 居然就那麼死了。換作是朕,要把整個部落都殺了、再、殺盡天下人……」
我說:「所以她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我看著他的醜態,突然覺得這樣子很倒胃口,也沒什麼可欣賞的。我說:
「而且我和她還會再見面的。」
凡人, 你看, 我確實不能起死回生, 也不能使時光倒流。
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既然她的生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她的氣息孕育於我的氣息之中,我就不會真正失去她。
一增一減, 一漲一消。
我的阿遙失去了,天地間會多一抔土、一掬水、一陣風。多少個冬天過去以後, 她甚至還會化作當時當日落在她身上的雪。
我能體會這世界的全部。在世界的全部裡,我能找到全部的她。
你知道什麼是永生嗎?永生對你來說是一種禁錮, 是一個詛咒。
你知道永生對我來說是什麼嗎?永生是無限的、所有的時間。是這個世界能夠推演出的全部可能性。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億萬年後。
在我不會結束的生命的長河裡, 我總會與她重逢。
56
「現在我們參觀的就是古商國的祭祀文化遺跡, 在湄江源一帶最新的考古發現, 大家可以看到這個切面上有完整的祭臺……」
「瑤瑤, 你把手放下,這個不讓摸的。」
看起來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孩噘起嘴巴, 很認真地糾正家長:「我沒有摸的。我是要指那個姐姐——」
「那個姐姐?」
「畫像裡的那個呀!」
導遊就笑了:「那也是我們的鎮館之寶, 古商國的神女像,畫的是他們的守護神。古商國最著名的一位畫家畫的, 叫顧居安。他還畫過那位徵陽公主的畫像, 可惜遺失了……」
有一位遊客說:「我看野史,顧居安是把公主的畫像藏在自己的墓室裡了。」
導遊說:「有可能,畢竟他的墓室現在也沒有找到。」
話題眼看跑得很遠了, 女孩清脆的聲音突然又響起:「我見過這個姐姐。」
大人們都笑了:「人家是天上的仙女兒,你怎麼見過?」
「上回去爬山呀。我見到一隻特別漂亮的大鳥,長得和這個姐姐一樣的。」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鳥怎麼會和人長一樣?」
瑤瑤認真地說:「就是一樣的。」
公主望著我,眼裡還有淚光,亮晶晶的。
「(下」小孩子的話。導遊憐愛地摸摸她的腦袋, 接著講了:
「在人類社會發展初期,自然災禍的破壞力是巨大的。古商國的人民相信,這位名為『燭』的守護神能幫助他們抵御災禍……」
燭?
瑤瑤又想起那隻有金黃色羽毛的大鳥。夕陽下, 它用翅膀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本來因為出汗吹了山風有點頭痛,一下子就好了。
不過告訴大人大人又會說她是胡思亂想了。還會責怪她一個人在山上亂跑。
但是……
「原來你叫這個名字呀。」
瑤瑤小聲地念叨。
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就可以叫你的名字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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