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髒兮兮的渾小子搶走我孫女手裡的玩具。

 

「我媽說了，你將來是我媳婦，我媳婦的東西都歸我！」

 

老友的女兒一邊大口吃著飯，一邊理所應當道。

 

「我兒子多好，配這丫頭片子綽綽有餘！大不了以後讓他入贅，我們家不在乎這個。」

 

我嗤笑一聲，拿起他們娘倆來時帶的蔫蘋果，招呼兒子把他們趕了出去。

 

「回去告訴你媽，我跟她緣分盡了，S了也不用通知我！」

 

1.

 

孫女病了，兒子兒媳都在上班，我和保姆帶著孩子去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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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在兒科診室，碰見了我年少時的好友。

 

「曉月？你是曉月吧！我是慧蘭啊！」

 

眼前穿著醫院清潔工的衣服，面色黑紅，頭發花白，眼角因笑容而細紋明顯的女人，漸漸跟記憶中那個爽朗愛笑的年少玩伴對上了號。

 

多年未見，我們倆回憶起年少的時光，漸漸忘了時間。

 

「阿姨，囡囡困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看著孫女哼哼唧唧地鬧覺，扭頭跟慧蘭告別。

 

「瞧我，一不留神跟你聊了這麼久。你知道地址了，有空來我家玩！」

 

2.

 

沒兩天，我跟保姆帶著孫女遛彎回來時，看見了坐在家門口啃蘿卜的紀慧蘭。

 

很久沒見到這麼接地氣的吃法了，我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曉月！看我給你帶什麼了！」

 

紀慧蘭瞅見我，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把吃剩的蘿卜揣進兜裡，隨意在身上抹了兩下手，邊說邊翻開她放在地上的袋子給我看。

 

我看著她說話時往外噴的口水和蘿卜渣，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怪我，光說地址了沒給你留電話，害你在家門口等了半天，咱們進去說吧！」

 

我怕她這豪放的做派引來鄰居圍觀，趕緊把她請進家門。

 

「曉月，還是你當初有眼光，一開始就離開家出來闖蕩。看看你現在住的房子，過的日子，嘖嘖嘖……」

 

慧蘭一進門，放下東西就開始在客廳四處觀察。

 

看見她手一碰在牆上留下的手印，小芳想開口說什麼，我衝她搖搖頭，示意她進屋哄孩子睡覺。

 

見慧蘭還想進臥室，我趕緊招呼她坐下。

 

「看你剛剛在啃蘿卜，渴了吧？快來喝點水！」

 

慧蘭喝水時眼睛盯著茶幾上的水果滴溜溜地轉，我笑了笑。

 

「吃點水果吧，別客氣！」

 

慧蘭果真不客氣。

 

我們聊天時，她把果盤裡的水果吃得七七八八，汁水四濺，地毯上沾了不少。

 

小芳把囡囡哄睡，去廚房準備午飯。

 

「曉月，你請的保姆一個月多少錢？」

 

一線城市的住家保姆，還幫著帶孩子，工資不會低。

 

但我隻跟慧蘭說了不到實際工資的一半。

 

「一個月也就四千多，能幫我們省不少事。」

 

慧蘭的表情有些不屑。

 

「工資也沒比我高多少。不過活兒這麼輕松，你是不是被騙了？」

 

「怎麼會，這個價已經很劃算了！小芳平時還幫我帶孩子呢！」

 

「一個丫頭片子有什麼……」

 

看到我因為她說的「丫頭片子」變了臉色，慧蘭趕緊止住話頭。

 

廚房裡漸漸飄出香味，我留慧蘭吃午飯。

 

但她剛剛吃了太多水果，一個勁兒地打嗝，隻能說自己不餓，有事先走了。

 

吃過飯後我讓小芳把地毯扔掉。

 

「地上放的那些農產品怎麼辦？」

 

我和小芳對視一眼，都想起了那些吃的被慧蘭口水洗禮的畫面。

 

「你拎出去看著處理吧。」

 

雖然心疼糧食，但遠離農村生活多年，現在的我不太能接受「不幹不淨」的說法。

 

3.

 

難得周末兒子兒媳不加班，我們一家正商量著一起去哪裡逛逛時，慧蘭又來了，還帶著她女兒。

 

看到兒媳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我有些無措。

 

老伴走得早，退休生活也無趣，所以能跟慧蘭重逢我還是挺開心的。

 

我們經常聊起年少時的往事，兒子都說我這段時間看著開心了不少。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能忍受有人來打擾我的正常生活。

 

「慧蘭，真不巧，我們一家難得湊齊，正打算出去玩呢，今天可能沒法跟你聊天了。」

 

兒子兒媳都是體面人，第一次見到我「趕客」的舉措，想開口但被我用眼神制止。

 

剛自覺地拿起蘋果往嘴裡送的慧蘭，沒想到屁股還沒坐熱就要被「趕」走。

 

忙把沾了口水的蘋果放到茶幾上。

 

「曉月，我今天來是有事找你幫忙。既然你們要出去，我就長話短說。」

 

「這是我閨女周茹。力氣大，有眼色，她之前的工作累S累活掙不了幾個錢，我想著既然你們家需要保姆，那還不如讓她來。畢竟知根知底的，肯定比你在外面找的人靠譜。」

 

說完她拿起剛剛放下的蘋果啃了一口，等著我的答復。

 

兒子兒媳都被她的話驚到了，小芳更是氣得不行。

 

我看了眼周茹，她坐得筆直，眼神堅定地看著我，好像篤定我會同意。

 

「慧蘭，不是我不答應。隻不過我家囡囡，從生下來就是小芳幫忙帶的。孩子認生，不熟悉的人根本近不了身，我可受不了我們家寶貝的哭聲。周茹如果想當保姆，可以去家政公司應聘，那裡開的工資肯定比我家高。」

 

周茹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眼神觸碰到我的目光，又低下了頭。

 

看我言辭裡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慧蘭沒再說什麼，兩口啃完蘋果，帶著周茹先走了。

 

「媽，咱家開的工資可是市面上最高的一檔了，他們要是發現這麼高工資的保姆工作不好找怎麼辦？」

 

兒子不解地問我為什麼要這麼說。

 

「放心吧，她會覺得任何一個保姆工作都比咱們家工資高的。」

 

4.

 

自從上次我「趕」客，慧蘭有一陣子沒來我家。

 

這天兒子調休，難得在家陪孩子。

 

慧蘭和她女兒進門時，囡囡被我兒子逗得直樂。

 

「诶呦，來了幾次這孩子都在睡覺，現在看看這小姑娘長得真心疼！」

 

誰都喜歡自己家孩子被誇，我聽著高興，囑咐小芳多洗點水果。

 

我們家在吃的上面向來舍得花錢。

 

時令水果不論價格總能在我家茶幾上看見。

 

水果一端過來，慧蘭抓了一把車釐子塞進周茹手裡，開始不停地往自己嘴裡塞。

 

她跟我說起小時候一起爬樹摘果子的趣事，邊說邊噴果汁。

 

兒子沒見過這種場景，皺了皺眉就抱起囡囡進了房間。

 

我注意到周茹的眼神從一進門就放在我兒子身上，看見我兒子進了房間才轉移了視線。

 

「周茹也找了個保姆的工作，一個月 6000，還能休 4 天，比她之前的工作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看著周茹和上一次見她時明顯不一樣的打扮，笑了笑。

 

「我就說，你們去外面找，隨隨便便就能找一個比我們家開的工資高的工作。」

 

慧蘭聽見這話開心極了，又拿起個奇異果開始剝皮。

 

「可不是麼，還是你有見識！讓周茹跟你說說她平時的工作，你看看你們家的保姆有沒有偷奸耍滑。我跟你說，既然你掏了錢，可不能讓她少幹一點活！」

 

她背對著廚房，沒看到小芳因為她的話特地出來翻了個白眼。

 

我憋住笑意，聽周茹細數自己平時的工作內容。

 

慧蘭娘倆是趕著飯點來的。

 

雖然吃了不少水果，但沒到飽的程度，我客氣地留她們吃飯，慧蘭一口答應下來。

 

我知道兒子覺得別扭，特地敲門問他要不要出來一起吃飯。

 

囡囡睡著了，兒子一向是個有禮貌的，思索了一下便跟我一起出來了。

 

小芳手藝很好，慧蘭進門時看懂了我的眼色，根據人數又加了兩個菜。

 

讓我沒想到的是慧蘭和她女兒戰鬥力這麼強，水果吃了大半，還能添兩碗飯。

 

兒子沒見過這麼風卷殘雲的吃飯方式，夾了兩筷子菜就說自己吃飽了。

 

「小伙子年輕力壯的就吃這麼點啊！」

 

慧蘭嘴裡塞滿了，說話時噴出不少飯粒。

 

我也瞬間沒了胃口，放下筷子讓她們慢慢吃。

 

我見過周茹兩次，看著瘦瘦弱弱的，沒想到吃起飯來跟慧蘭一樣兇殘。

 

慧蘭和她女兒吃到撐得直打嗝才放下筷子。

 

「可惜了，要不是你們吃那麼少，這菜也不會剩下。」

 

葷菜早被吃完了，素菜其實也沒剩幾口。

 

她們走後，我讓小芳把剛剛用過的碗筷都扔了。

 

兒子本想阻止，但看到餐桌上的一片狼藉，又默默坐了回去。

 

我知道他有疑問，點了個外賣，邊等邊跟他說起我和慧蘭的過去。

 

5.

 

我們的老家在一個地圖上都不好找的小鄉村。

 

物資匱乏，思想落後。

 

父母在我幼時過世，我一個女孩子，村民眼中的「賠錢貨」，在大伯家裡艱難地討生活。

 

我在村子裡的十幾年，壓抑痛苦居多。

 

但快樂的時光，大多是跟慧蘭在一起的。

 

「沒想到老了老了，還能在這偌大的城市遇見年少時的朋友。她是我那十幾年人生的見證者，跟她聊天也算是一種消遣吧。」

 

兒子的表情不置可否。

 

我知道，在城市出生長大的他難以接受農村人的生活習性。

 

「她是個苦命的，我也是這幾次聊天才聽她說。父母生病需要照顧，嫁人時都快三十了，生了女兒後沒多久男人就沒了。在我們那裡，在那個年代，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帶著個拖油瓶，是很難二婚的。」

 

「她性子大大咧咧，知道如果改嫁，自己女兒的日子不會好過。所以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的。」

 

「娘倆日子過得艱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再加上偏遠地方的農村人都不是很講究，你看不慣她們的習慣很正常。」

 

我十幾歲時被嬸嬸逼著嫁給村裡的老光棍，無奈之下，我在婚前偷偷跑了。

 

身上沒錢，也不認識路，一路磕磕絆絆，幾次S裡逃生。

 

幾十年的人生，我什麼沒經歷過，也知道人性是個很復雜的東西。

 

「你放心，我有分寸，她不會給咱們的生活帶來什麼影響。我隻是年紀大了，開始回憶過去了。如果她有什麼不該有的想法，我知道該怎麼做。」

 

6.

 

囡囡還小，天氣稍有變化就容易生病。

 

這天兒媳在家，我們倆帶著孩子去的醫院。

 

等叫號的時候碰見慧蘭在掃地，我們幾天沒見，她噼裡啪啦地一頓輸出。

 

「曉月！孩子怎麼又病了？這城裡的娃就是金貴啊，老這麼看病得花多少錢？你孫女也快一歲了吧？你兒子打算什麼時候生二胎？還是得生個兒子啊！小子都皮實！」

 

兒媳因為她的話明顯不開心，我也有點生氣。

 

「我們家沒有皇位要繼承，生男生女都一樣！而且生不生二胎看他們自己，我不摻和。」

 

「還是有兒子才安心啊！這小丫頭片子……」

 

「夠了！什麼小丫頭片子！你自己不是在重男輕女的環境下長大的？你沒有兒子不也活到這個歲數了？！」

 

再不制止不知道慧蘭要說出什麼混賬話，我不想再聽她扯那些沒用的，正好排到我們，便直接進了診室，沒管慧蘭又說了什麼。

 

我媽還在的時候，我見過我奶奶和嬸嬸是怎麼欺負她的。

 

雖然那時還小，但我媽強忍委屈的樣子我記了很多年。

 

我知道婆媳關系自古以來就是個難題，所以兒子結婚後我主動提出不跟他們一起過。

 

兒媳的父母都是高知，要不是我和老伴奮鬥了大半輩子有些積蓄，我兒子還配不上人家。

 

兒媳當初懷孕，是她主動提出想讓我和他們住在一起。

 

「我爸媽身體都不好，我懷孕了他們也照顧不了我。」

 

這是事實，親家兩口子比我年紀還大些，照顧自己都費勁，兒媳是他們的獨生女。

 

怕跟兒媳生嫌隙，我看了不少家庭關系處理的書。

 

兒媳是個好姑娘，那我也不能當個惡婆婆。

 

「倩倩，不用把你慧蘭姨的話放在心上。她在封建思想的壓迫下活了大半輩子，沒必要跟她掰扯。你們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想生幾個生幾個，隻有囡囡一個也好。」

 

回到家我怕兒媳會因為慧蘭的話不開心，趕忙表明自己的態度。

 

「要不我以後不跟她來往了，省得她老說些不中聽的話。」

 

「沒事的媽，能遇到老友也是緣分，我不把她說的話當回事就行。」

 

我兒媳真貼心。

 

7.

 

囡囡周歲時，兒子讓我把慧蘭請來。

 

「她要是知道咱們辦席沒喊她，會跟你生分吧，大不了把她安排得偏僻一點，不影響其他人就行。」

 

我知道兒子是怕不請的話，我會因此失去老友。

 

感念孩子的孝心，也聽他的，請了慧蘭後叮囑她吃飯時要注意禮節，不能像在家裡一樣隨意。

 

辦席那天，來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看親家的面子。

 

我分心觀察了幾次慧蘭，看見她把周茹帶來時皺了皺眉。

 

但發現她們穿得普通但是很立整，吃飯也規規矩矩時，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