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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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皇上氣得渾身都在抖。


 


這是他與深愛之人唯一的女兒,卻流落在外多年,飽受苦難。


 


他正要開口,我笑道:「父皇,畢竟也算母女一場,便把她交給我處置吧。」


 


皇上沉默片刻。


 


「也罷。隻是,對這種毒婦,你切不可心軟。」


 


我應是,便領著乳母回了公主府。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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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公主府,乳母就跪了下來。


 


「公主饒命……您答應我的。」


 


我確實和她達成了約定,要她在皇上面前,如實說出我這幾年的慘況,為我博取心疼;而我也會把她從皇上手裡救下來。


 


她整張臉已經血肉模糊,傷口裡有細小的瓷片,格外可怖。


 


我居高臨下看著她。


 


把她的頭往下按。


 


她的臉被按在地上,瓷片更深地扎進去。她模糊地發出一聲哀叫。


 


「我隻是說,把你從皇上手裡救下來,沒說要放過你。」


 


她拼命抬起頭,眼裡是不可置信。


 


——竟然是文字遊戲。


 


她掙扎著:「不過是染了一次瘟病,你竟變得這麼……」


 


我嗤笑一聲。


 


「來人,把她拖進水牢,再往裡面放些毒蟲毒蠍。」


 


感謝她為我的人生增添了真假公主的劇情。


 


作為回報,我為她選定的結局,是被萬毒噬咬、窒S在水裡。


 


10


 


乳母被拖下去後,門被叩響了。


 


是衛雲諫。


 


他一來,我直接開口:「現在你已經知道,我身上留著衛家的血,你願意和我聯手嗎?」


 


也許他早已猜到我會重提這個請求,隻是沉默不語。


 


許久,他道:「抱歉,我不能。」


 


「其他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為你做,唯獨這件事情不能。」


 


「哪怕皇帝昏庸、太子驕奢?」


 


「是的。」


 


我驚訝:「你對當今聖上竟然如此忠誠?」


 


「與他無關。」他搖搖頭,「你也許不清楚,皇上臨朝以來,多次調任衛府兵,一部分充入禁軍,一部分並入十二軍。」


 


「如果兵變,我將對上的是我曾經的戰友。也許是他們的兄弟姐妹。即使都不是,也會有很多人被卷入戰爭而枉S。」


 


我盡力想維持禮貌的微笑,但我失敗了。


 


我面無表情,報出一串數字:「五十七萬三千、九十一萬九千、三十七萬。」


 


這分別是十年前災荒、七年前瘟疫、三年前長江水患,官府記錄在冊的S亡人數。實際上隻會更多。


 


「因為權力鬥爭而S的貴族,一座皇宮就能裝下。」


 


「因為皇帝昏庸、官僚腐朽、治理不當導致枉S的百姓,一整個國家都裝不下。」


 


「目睹這一切,你依然寧願維持現狀,哪怕四海沸騰、生民煎熬?」


 


他的聲音幾乎發澀:「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衛家世代盡忠,他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夫子的三綱五常,為民請命、舍生取義。他們告訴他,「衛家的劍,永遠隻指向外敵。」


 


可是,從來沒有人教過他,面對兩難的境地,他要怎麼辦。


 


我突然問他:「你相信命運嗎?」


 


他沒說話。


 


當然是信的。


 


因為相信王朝興覆自有定數,命運會做出正確的解答,所以寧願等待而非改變。


 


我自顧自說下去:「……那就讓命運來決定吧。」


 


我拿出一枚銅幣。


 


「我來拋銅幣,你猜正反。」


 


他錯愕。


 


俯仰古今興廢,竟然維系在一個拋銅幣的遊戲上。


 


超現實的荒謬。


 


沉默了許久,他還是妥協了:「反面。」


 


也許他也想看一看,命運會怎樣回答他的疑問。


 


一剎那,銅幣落地。


 


我用手蓋著銅幣,誰也看不到。


 


命運在此刻塵埃落定,隻等待莊家揭曉謎底。


 


「你猜對了,我聽你的;猜錯了,就聽我的,怎麼樣?」


 


我正要拿開手,隻聽他平靜道:「你動了手腳。」


 


「什麼?」


 


他指了指衣袖:「你袖子裡有東西。」


 


我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


 


被發現了啊。


 


我沒有再說話。


 


也許因為我無話可說。


 


「為什麼?」他問。


 


不是說要讓命運來決定嗎?


 


我看著他,突然一股氣全泄了。


 


我聳聳肩:「很難理解嗎?因為我不信命啊。」


 


「為什麼?」他執著地追問。


 


我思考了一會兒,問他:「像你們這種貴族,是不是大多信命?」


 


「是。」


 


「原來是這樣。」我道,「可是像我們這種出生在貧民窟的人,大多不信。」


 


「可你現在是公主。」


 


我聳聳肩:「習慣了。」


 


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一個人,就像河流塑造地貌那樣,具有無可更改的力量。


 


「為什麼?」


 


這是他問的第三個為什麼。


 


我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為什麼不信命。


 


我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


 


久遠如丹青暈水染開,經過歲月的洗刷,呈現出一種模糊的鮮豔。


 


「你知道,我這種情況還算好的,那個乳母雖然不待見我,卻也為了面上過得去,給我留了一些銀子在家裡。」


 


「但是,大多數貧民窟裡的小孩,沒有我這樣的好運。如果他們實在餓得受不了了,隻好去翻渣鬥。裡面大多裝的是老爺們吃剩下的食物渣滓,運氣好的話會發現半個饅頭。」


 


「隻是,如果被那些僕人發現了,他們會被揮著棍子打到血肉模糊,然後趕出來。畢竟,即使是老爺們吃剩下的,也不允許賤民染指。」


 


「小孩們再也沒有力氣走了,隻能躺在地上,等血慢慢地流,直到停止。」


 


「我曾經認識一個人,她每次去翻渣鬥前,都要拋一次石頭——她沒有銅幣。」


 


「如果是正面,她會特別高興,在原地轉圈,認為這是命運的暗示,她今天能翻到吃的,而且不會被打。」


 


「但如果是反面,她會把石頭扔掉,說她根本不信命。」


 


我突然感到反胃,想嘔吐,但我忍住了,依然笑著:「那麼,你是否明白了?」


 


衛雲諫沒有再說話。


 


我感到很疲憊。


 


我無奈地笑著:「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的運氣總是差到極點。就差這最後一步,如果我不做手腳,結果一定是與我想要的背道而馳,你信嗎?」


 


我自顧自說著:「那就再來一次吧。」


 


這一次,我高舉雙手,以示我的清白。


 


銅幣拋出。


 


衛雲諫緊盯著銅幣在空中翻滾的殘影。


 


在戰場上未嘗一敗績的衛小將軍,在這一刻,竟然希望自己能輸。


 


銅幣落地。


 


卻是反面。


 


竟然是反面。


 


果然是反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對他笑了笑,「我輸了。那麼,你就當我從來沒來過、也從未說過這些話吧。」


 


之後,我當我的闲散公主,你做你的衛將軍。


 


倒也不錯。


 


我站起身來,往外走。


 


身後突然傳來他問:「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什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那個……拋石頭的女孩。」


 


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一怔。


 


記憶真是神奇的東西。


 


有時候僅僅是一個名字,甚至隻是一個行為、一個代號,都會讓那些你以為已經遺忘的過去,浮上來。


 


舊事之荒遠,不知從何而起。


 


我想了很久,輕聲道:「她S了。」


 


S在那場瘟疫裡。


 


「我染上瘟疫後,貧民窟的一個孤兒來照顧我。」


 


「後來我活了下來,她卻染上瘟疫,S了。」


 


這是在無數家庭、無數個體身上發生的事,並不罕見,甚至不值一提。


 


生離S別,都輕描淡寫。


 


我轉身繼續往外走。


 


在跨過門檻的一剎,我的手腕卻被拽住了。


 


「對不起,對不起……」少年的眼眶紅了,他隻是不斷重復著,語無倫次,「對不起……」


 


五十七萬三千、九十一萬九千、三十七萬。


 


原來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曾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他們是誰的母親,誰的兒子,誰的朋友,與誰相依為命。


 


剖開他們的胸膛,原來那樣卑微如塵的人,也有一顆會跳動的心髒,也會流血、也會痛。


 


在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他發出的每一個「為什麼」,每一份不解,每一份質疑,其背後原來隻有一個殘酷的含義——


 


你,活,該。


 


你生來是被欺辱的、受壓迫的,命運選擇了你,所以你隻能忍耐、承受、順從。


 


原來這竟是一種不辨是非的暴論。


 


原來這竟是特權階級對百姓字字泣血的叩問的殘忍鎮壓。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血淚從他右眼滾落,他直視我的眼:「我答應你。」


 


11


 


和衛家聯盟後,我與太子的爭鬥愈演愈烈。


 


今日他參我一本,說我假公濟私;明日我參他一本,說他玩忽職守。


 


每當我們在朝上起爭執,皇上總是偏袒我。


 


長此以往,我的勢力越來越大。


 


看似是他心疼我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實則他是想借我敲打太子。


 


但太子卻看不清這點。


 


他愈來愈惱火,開始造謠,說我營私舞弊、黨同伐異,危害了王朝根基。


 


帽子越扣越大。


 


最後我直接掀了桌子。


 


我用御史監察之權,上稟皇帝:「臣觀太子有謀反之心。」


 


「什麼?!」


 


我是私下和皇上單獨說的,他聽後震驚。


 


畢竟,他隻是覺得太子野心勃勃,沒想到他竟然真能幹出篡位之事。


 


但他並沒有太過慌張。


 


目前能威脅到他的隻有衛府禁軍,而以他對衛雲諫的了解,此人政見保守,不會參與權鬥。


 


他沉吟片刻,轉而想到我們二人之間的爭鬥:「你可有證據?」


 


他意味深長:「倘若是為己私欲,信口開河,就算是你,我也保不了。」


 


謀反是S罪,我舉出這個罪名,是想讓太子S。


 


反之,如果最後被證明我是在造謠,則我S。


 


不成功則成仁。


 


我頷首:「自然。」


 


皇上一錘定音:「明日你們二人,當堂對質罷。」


 


12


 


當晚,衛雲諫聽了經過,略震驚:「你有證據?」


 


我坦然:「沒有。」


 


「那你怎麼敢——」


 


我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示意他噤聲。


 


指尖在地圖上的一個位置圈了下。


 


「宣平門,朝臣觐見皇帝的必經之門。」


 


「其外是平野,易於埋伏軍隊發動進攻。」


 


「最後,門外駐扎的禁軍曾是你的部下,收買起來很方便。」


 


我對他眨了眨眼睛。


 


13


 


次日,我與太子在進宮路上相遇。


 


他嗤笑:「皇妹,沒有證據的事也敢亂說,小心掉了腦袋。」


 


「還是說,你想造偽證?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再怎麼也變不了真的。」


 


我睜大眼睛看他:「假的成不了真的麼?」


 


他又笑:「皇妹,縱然你恢復了身份,但你不明白成長環境對人的重要性。」


 


「你自小生長在貧賤之地,溫飽尚且困難,逞論學習帝王之術呢?」


 


「而我自小有太傅持教、名臣輔佐,讀帝王資鑑,學御下心術、治民方略,你拿什麼與我爭?」


 


扔下這句話,他揚長而去。


 


我看他離去的背影,搖搖頭。


 


紙上談兵,柔寡好儒。


 


真正的帝王心術從不在於所謂儒家賢書,而在於與各色人打交道,了解各階層的生存狀態,掌握社會運行規律,打造自己的政治班底。


 


而恰好,我在這方面有得天獨厚的有勢。


 


我接過部下遞來的弩箭。


 


眯眼,瞄準太子的背影。


 


前方傳來高呼:「太子殿下小心——」


 


但是來不及了。


 


我已經松開手,箭矢已經離弦,射穿太子的胸膛。


 


血濺三尺。


 


我沒有停,率領精兵直入皇宮。


 


一路S到坐在高位的皇帝面前。


 


他還沒反應過來。


 


我拉弓,搭箭,對準皇帝。


 


那是一場與我有幾分相似的臉。


 


卻更臃腫、蒼老、無能。


 


我輕聲問皇上:「假的,成不了真的麼?」


 


也許太子並不明白,所謂「謀反」隻是借口。


 


我沒有證據,卻能逼皇帝認下這個罪。


 


他仿佛一夜之間老了許多。


 


提筆寫下詔書——


 


太子意圖謀反,在亂戰中身S;公主護駕有功,賢德表明、忠敬誠直,立為太女。


 


三個月後,皇帝退位,太女登基。


 


新帝治國以來,政治清明,國力強盛。濟世愛民,兼容並蓄,繁榮開放。


 


是為盛世。


 


14


 


在很多年以後,真假公主的故事已廣為流傳。


 


衛雲諫在一個深夜,叩開了我的門。


 


他隻是沉默著,攤開手,那上面躺著一枚銅幣,是反面。


 


他把硬幣翻了一面。


 


兩面竟然一模一樣。


 


我倒吸一口氣。


 


又被發現了啊。


 


許久,我無奈。


 


「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你想要什麼補償嗎?」


 


「升官、封爵、錢財、土地,都可以。」


 


「不,陛下。」


 


「您治國以來,政通人和,天下太平。我對您當初的欺瞞並無任何埋怨,因為那是我一生中做過最正確的事。」


 


「隻是,在很多年以後,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這困擾了我很久,使我不得不找上您,不吐不快。」


 


「我懇求您,讓我講一個故事。」


 


我揚眉:「隻是講一個故事嗎?」


 


「是的。陛下,您是否聽過……真假公主的故事?」


 


「你指的是我所經歷的嗎?」


 


「不,是另一種。」


 


「天下竟有與阿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我」他低頭思考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字句。


 


「在廣為人知的故事裡,主角是一位真正尊貴的公主。她在童年遭遇了不幸,並沒有在宮廷中長大,而被另一個少女竊取了本應屬於她的人生。正如大多數老套的故事那樣,她揭穿了假公主的身份, 奪回了權力、地位和榮耀, 這無疑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但在故事之下, 有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以至我驚訝於,自己竟過了這麼年才發覺。」


 


「乳母說,瘟疫後,公主已瘦得形銷骨立,並且性情大變。乳母看見公主, 聯想到了貧民窟小孩。」


 


「那麼, 是否存在另一種可能性, 在瘟疫裡S去的不是那個孤兒,而是公主呢?」


 


「公主S後,孤兒頂替了她。」


 


「她的瘦,並不是因為大病後消瘦,而是長年累月的飢餓導致的。」


 


「她性情大變, 是因為她本來就不是公主。」


 


「那個拋石頭的小女孩是她, 所以她不信命。」


 


「那孤兒本就與公主有幾分相似、又瘦得看不出人樣,乳母竟也沒認出來。乳母按照孤兒的面孔,為假公主調整五官, 兩人的長相便越來越像,直到最後一模一樣。而真正的公主, 恐怕世上已經沒有人知道她長什麼樣了。」


 


「故事的結尾, 公主曾問,假的成不了真的嗎?我當時以為她指的是證據, 原來並不是。」


 


「這就是我想說的。我說完了。」


 


冷風穿過連廊,吹得燭火搖曳。微弱的光線將人影拉長、放大,在金碧輝煌的殿牆上搖晃,在黑暗的籠罩下,像一隻龐大的巨獸盤踞在宮牆之上。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千百年來,這陰影籠罩在無數個曾住在這裡的皇帝心裡, 冷眼注視著、緘默著, 照出他們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噓——」


 


我豎起手指,示意他噤聲。燭火被吹滅,卷去了這凝聚了無數人欲望之地最後殘存的暖意, 隻餘千百年來縈繞不去的枯寂與孤冷。


 


「這隻是你的猜測。」


 


「是的, 我沒有證據。」


 


我竟微微笑起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事實當真如此,那真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


 


「你口中的那個人,她曾是這個世界上最低微、最卑賤的那一類人, 她身上流著上層貴族最為不齒的、賤民的血, 如今這些高高在上者的生S卻掌握在她手中, 他們的命運任她擺弄。」


 


「她是出身貧民窟的卑賤少女,竟然也是統領四海、名垂萬古的皇帝。」


 


「是的,」眼前人低聲答道, 「真是不可思議。」


 


故事講完了,他也該回去了。


 


我看著他緩緩離去的背影,感覺到窗外月光冷冷地照進來,冷冷地照在我的頭發上、眼睛裡, 我在月光裡微笑,重復著他的話。


 


「真是,不可思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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