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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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滿春院裡為數不多的男人。


 


是頭牌柳如是的專屬龜奴。


 


扛著她在旗人洋人軍人商人的寓所穿梭十年後。


 


今天,我終於把她扛上自己的破床。


 


老鸨恩準,許她給我做妻,沒問她肯不肯。


 


我也沒問,問了也白搭。


 


為情所傷,她吸多了大煙,花了臉,人事不省。


 


妓子多情古今有,可憐不當在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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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第十三次在段副參領的宅子前等到半夜。


 


隔著院牆,我隱約聽到他酒後吐真言:


 


「我堂堂政府要員,還真能娶你一個窯姐不成?」


 


不多時,我等到了哭啼不止的柳如是。


 


跟前面十二次滿面春風的,不大同。


 


我無言,在右肩鋪上一條白帕子,蹲下身,請她上肩。


 


她淚眼娑娑地坐上來,我按住再熟悉不過的一雙小腳。


 


融在一起的長長影子往胭脂胡同回。


 


拐進胡同時,柳如是叫停我,命我扭頭把她送到隔壁胡同的大煙館裡。


 


可老鸨嚴禁姑娘們抽鴉片,除非是陪客人。


 


照往常,我一個龜奴,隻能在滿春院和客人家裡來回。


 


不經劉媽媽的允許,不能擅作主張把人送到別處。


 


但這回,柳如是在我肩上哭得一抽一抽,難過順著血管震顫著我的心尖。


 


我知道,她尋一個良人贖走她的願望,這次又落空了。


 


貝勒、商人、廠主、教授、大校、將軍……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回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回。


 


恐怕是沒了。


 


她年紀漸大,馬上就要三十,姿色漸衰。


 


要不了幾個月,就得離開滿春院,淪落到三等四等妓院去。


 


極少違背院裡制度的我,心一橫,轉身把柳如是送進了煙館。


 


罰一個月工錢就一個月工錢罷!


 


02


 


我把她放在臥榻上。


 


她側躺著,右眉上的美人痣閃爍。


 


收起眼淚,把熟膏放進煙槍,再把槍鬥靠近煙燈慢慢加熱。


 


一口一口啜起來,霧氣騰起,嗆鼻。


 


旁邊同樣側躺著的男人們,瘦成骨頭架子,挑逗我:


 


「趙三兒,你也來吸上一口嘛,延年益壽,讓你千年的王八變萬年的龜,生生世世做龜奴。」


 


我默然退出門外候在一旁。


 


這般的調侃辱罵我習慣了,隻當成耳旁風吹過。


 


年輕時,別人罵得狠了,我還想爭上一番。


 


記得剛到滿春院時,旁邊朱家胡同裡有個小乞丐。


 


我賞他一口剩飯,他卻罵我做龜公不配做男人。


 


當即廝打了起來。


 


當了二十多年後,聽得多見得慣,早已心如止水。


 


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瞧龜奴不起。


 


按照慣例,成了龜奴,就要在青樓裡服務一生,一輩子不能娶妻生子。


 


但眼下天下大亂,皇帝小兒下了臺,大總統們一個接一個上任。


 


前幾年有個國立北京大學的大教授,和柳如是纏綿後,告訴我:


 


「如今倡導戀愛自由婚姻自由,你也應當去追求個人的幸福。」


 


我開始眼巴巴地做夢,希望青樓的制度能隨著國家的變化,變上那麼一變,也許劉媽媽就能準我娶個妻。


 


所以,人人都抽大煙的年代,我不抽。


 


以前隻有洋土貴的時候不抽,現在有了國產的便宜雜膏,也不抽。


 


每個月三塊大洋的工錢,我一分不花,統統攢下。


 


我想著,是不是有一天,能攢夠把柳如是贖出來的錢。


 


我想,也許我可以當她尋不到的那個良人。


 


一頭良龜也行,如果她不嫌棄。


 


隻不過,這個想法,我沒敢告訴過任何人。


 


任誰聽了都覺得可笑吧。


 


畢竟我這三塊大洋,連供她抽大煙都不夠。


 


03


 


這回她吸食的時間著實有點久了。


 


我靠在青磚牆上,等到天邊破開了魚肚白。


 


正惴惴不安時,屋內冒起了濃煙,且並不是鴉片尿臭帶苦的味道。


 


隨即火舌伸出窗外,紅光衝向天。


 


男人們驚叫著魚貫而出。


 


唯獨不見柳如是的蹤影。


 


我從人群裡逆著擠進去。


 


看到她在煙榻上昏睡不醒,草席棉褥和頭發衣衫,都已經被歪倒的煙燈點燃。


 


把她背出來,撲滅身上的火焰後,才發現。


 


她原來覆滿脂粉的臉蛋上,燒傷斑駁。


 


這回惹下麻煩,滿春院十年的頭牌被我毀了。


 


以劉媽媽心狠手辣的作風,一個月工錢是遠遠不夠了,輕則趕我出門,重了要我性命也難說。


 


二十年前,另一個龜奴六子馱著姑娘出外條子,一去不回。


 


不久被抓回來後,是我,了結了他。


 


現世報,這回怕是輪到我了。


 


附近幾條胡同的人聽到尖叫看到火光,都帶著水車水桶水盆,飛快把火撲滅了。


 


當中也有怒氣衝衝的劉媽媽。


 


「你倆,怎麼回事兒?」


 


我不敢吱聲,隻低著頭。


 


柳如是躺在地上,仍然昏厥。


 


「她大煙抽得太兇,人抽抽了,把煤油燈踢翻,房子給點了。」


 


煙榻上她旁邊的男人搭腔。


 


劉媽媽一拐棍把我砸翻在地,又顫巍巍彎下身看了看柳如是的傷情。


 


她深深嘆了口氣:「廢了,抬回去再說。」


 


04


 


「是她自己要去還是你慫恿的。若她自己要求的,我就不怪你了,隻罰她一個。


 


「你如實說。」


 


劉媽媽把姑娘和龜奴們通通叫到大堂來,有S雞儆猴的意思。


 


「我看如是姑娘從參領那裡出來疲累,慫恿她的。罰我吧。」


 


「趙三兒,我買下來你二十多年,待你不薄吧?沒有哪點對不住你吧?


 


「國有國法,院有院規。龜奴不能擅自帶姑娘去別處,這一條我三令五申。你一個資歷最老的,卻對著幹,把我的頭牌姑娘禍害成這樣。你該當何罪?


 


「自己說吧,這事兒該怎麼處置?」


 


我戰戰兢兢,但一想到柳如是,還是說:


 


「是我愧對您老人家收留養育之恩。闖下大禍,我願做牛做馬一輩子來賠。要S要剐的話,您發話,我自個動刀子。」


 


對劉媽媽害怕是真的,但感情同樣是。


 


打我十一歲那年被爹娘賣給滿春院以來,劉媽媽向來沒有少過我吃和穿。


 


見我做事周到認真,還升我做頭牌的專屬龜奴,算是院裡一等一的待遇了。


 


倘若沒有她,亂世裡,別說活到三十還多。


 


恐怕我早就和我娘、弟弟妹妹、還有大街上數不盡的流民乞丐一樣屍骨無存了。


 


做龜奴,確實不體面,但能比餓S還不體面嗎?


 


劉媽媽抬起拐杖重重敲了兩下地磚,嘴裡哼哼冷笑:


 


「賠?就憑你?做十輩子牛馬也賠不起。」


 


隨後她的聲音突然一軟:


 


「算啦,念你跟我老婆子最久,罰你三個月工錢,下不為例。」


 


我連忙叩首:「謝謝媽媽。那如是呢,是不是不用罰?」


 


「她?當然逃不了。


 


「她煙癮有多大,你以為我不知道?還用你慫恿?


 


「再說你也得有那個膽子慫恿她呀。」


 


旁邊姑娘和龜奴們竊竊笑開了。


 


我頭磕得更加急,似乎有血從額頭流到我的眼皮上,但顧不得揉。


 


「求求媽媽開恩,真真切切是我慫恿的。您罰我罰我,饒過她吧!」


 


「要不是我現在已經買到了新的頭牌,你倆都難逃一S。」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新來的晴月站在一群姑娘的最前邊,繡帕掩著朱唇笑。


 


新晉頭牌,正是春風得意時,跟我親眼見過和肩上扛過的前幾個頭牌一模一樣。


 


唯獨十年前,柳如是來時,一臉悲戚,不似這般。


 


「那媽媽,你打算怎麼罰她?」


 


「臉上燒成花豬,她是個廢人了,想賣到三等四等窯子,也沒人要。」


 


滿春院是八大胡同裡的二等茶室,和一等的清吟小班,接待達官顯貴居多。


 


三等四等的妓院則隻能在八大胡同以外落腳,接待三教九流。


 


而J女們,隨著年齡和容顏的變化,按照一等到二等再到三等四等的順序流轉。


 


柳如是原是官家小姐,姿色豐,詩書好,本不應淪落至此。


 


但時運變換被老佛爺降了罪,男S女娼,才進了煙花柳院。


 


要是連窯子都去不成,依劉媽媽眼裡容不下闲人的性格,這回她恐怕要流落街頭了。


 


一個綾羅滿身的女子,二十年不過,就要變成衣不蔽體的乞丐。


 


何至於此?


 


與我有關?


 


對,有關。


 


看著她花臉殘破,十幾年前深藏心底的那宗舊事,又被勾出:


 


倘若當年我果敢幾分,她是否不用落到如此田地?


 


愧心交疊,我還想再爭辯幾句,求個輕罰,別趕她出院。


 


劉媽媽卻先開口了,她柔聲說:


 


「罰她嫁作你的妻。」


 


05


 


劉媽媽擺了擺手示意我帶走。


 


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圈人也嗡嗡議論。


 


她又對著龜奴們惡狠狠補了一句:「隻此一次,其他人都把念想給我斷了,就別盼著能娶妻了。散了吧!」


 


眾人散去後,我把昏迷的柳如是扛在肩上,扛回了後院我的小屋,放到麻繩編成的破床上。


 


489 次了,我記得一清二楚,一刀一刀刻在我的床腿上。


 


這是我肩上扛著她,在北京城的胡同巷子裡東奔西走,送她到旗人洋人軍人商人的床榻上的次數。


 


489 次之間,外面的世道變化很大。


 


洋人來了,皇帝下了,總統上了,辮子剪了,纏足沒了,磕頭作揖變成了鞠躬握手,官服馬褂變成了軍裝長衫,老爺夫人變成了先生女士……


 


可 489 次之間,滿春院的變化很小。


 


劉媽媽還在頤指氣使,龜奴們還在磕頭,還在扛著妓子們走街串巷,姑娘們還在踮著小腳迎來送往,還在一二三四等裡有序流轉。


 


變化的隻是,客人們的身份。


 


我想整理好凌亂的床褥,讓它和一向愛美愛潔淨的柳如是相配些。


 


可笨手笨腳,幹草墊子上的麻布床單反而更皺了。


 


和平躺的她燒灼後的臉皺成一片。


 


我一陣恍惚。


 


489 次之後,似乎我也終於變成了客人?


 


恍惚後是清醒的自我認知。


 


不,不是,我還是那個喚作趙三的龜奴,永遠也成不了她的客人。


 


昏迷許久的柳如是開口呻吟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


 


眉間的黑痣跳動著。


 


一下把我拉回二十多年前,同樣從昏迷中緩緩睜開眼的那一刻。


 


不同的是,昏迷的是我。


 


06


 


十一歲的時候,我已經是個成熟的乞丐,丐齡長達三年。


 


家裡人口多,隻靠在城外租種地主的幾畝薄田,日子本就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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