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歲那年潑墨作畫，妙手丹青不過偶然停頓，一陣窸窣後雲袂如飛，筆鋒極厲，提、勻、順、逆、收皆不飾其鋒芒，落下的最後一筆十足的睥睨姿態。

區區一幅百英圖，卻引得眾家爭搶。

十二歲的小姐已是風韻獨絕，三寸蓮，金縷鞋，一雙細眉一雙鳳眼，遺世美人不過如此，當為上京之最。

十三歲被太後召入宮，不知二人說了什麼，太後卻為小姐親指了婚，並言：「崔家寶儀，貴不可言。」

就是這樣的小姐，如何不能囂張，如何不能驕傲得像隻小鳳凰。

我的小姐，合該一生順遂。

25

如上一世般，蕭懷晟誣蔑崔府和伍將軍聯合起來勾結西涼。

老爺因小姐的緣故，一年前便罷了官，加之黃家秦家和姑爺力保老爺，皇帝迫於壓力嚴查此事。

然查出的結果卻滿朝駭然。

勾結西涼的並非太傅府和將軍府，而是榮南王一家。

皇帝大動肝火，將自己的親弟弟一家下了大獄，擇日處死，太後因此一病不起。

據聞蕭懷晟在牢裡把柳玉雲打得渾身沒有一處好肉，柳玉雲自然也不是什麼善茬，長長的指甲撓得蕭懷晟滿身是血。

但最惡心的是，蕭懷晟死前，喊的不是爹娘，喊的不是太後，喊的不是柳玉雲，他喊的竟是我家小姐的小名。

氣煞我也。

害我當天的飯都少吃了一碗。

Advertisement

小姐和姑爺很是恩愛，嫁過來第二年便生了個胖娃娃。

小姐的婆母是個兇巴巴的惡婆婆，但和她相處久了，卻發現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小老太。

小老太很喜歡我家小姐，時常喊她乖緋緋。

哼，誰敢不喜歡我家小姐，我崔翠翠定然給她一耳光。

在小老太和小姐的淫威之下，姑爺掙的那仨瓜倆棗，全部交給了我家小姐。

我在傅府的日子過得很是順心。

畢竟小姐是傅府最大的那片天，而我是小姐最寵愛的婢女，不橫著走都對不起我叫崔翠翠。

然而崔寶禎那廝卻像犯了疾一樣，三天兩頭就往傅府跑，不是看小姐和小少爺，就是在看我。

我有一次梗著脖子罵他：「看什麼看，我臉上有花啊！」

崔寶禎卻笑了笑，捏了捏我的臉：「嗯，有花。」

氣得我直跺腳。

在姑爺一路升官加祿至首輔的位置時，崔寶禎竟揚言要娶我。

小姐竟也笑著答應。

我卻兩眼淚汪汪，抱住小姐賴著不走。

崔寶禎那日很落寞，問我到底喜不喜歡他？

我說不喜歡也不是，說喜歡也不是，橫豎不當人，幹脆說：「你之前欺負我家小姐，我才不理你。」

崔翠翠的崔是小姐的崔，翠翠是小姐取的名。

所以崔翠翠是小姐的翠翠，欺負過小姐的人，翠翠就算喜歡又怎樣？

何況，主子有主子的命。

我這個一等大丫鬟，也有一等大丫鬟的路要走。

小姐最後也沒強求我和崔寶禎在一起，隻是嘆了嘆氣，很是無奈：「翠翠，你老了可怎麼辦呀？」

我則笑嘻嘻地抱著小姐：「反正我是小姐的，小姐不要我，我就吊死。」

小姐嗔我一眼，佯裝抬手要打我嘴巴子。

我忙躲開，跑到側室裡去抱小少爺。

小少爺真真乖巧，一口一個美美翠嬤嬤，喊得我心花怒放。

平嬤嬤依舊罵我蠢材，小姐仍是護著我，姑爺有時呷一呷我的醋，我卻氣極了。

本大丫鬟都沒呷你的醋，你這個做姑爺的，怎麼好意思和我爭風吃醋。

但是我不敢說，因為姑爺一笑，我崔翠翠出門不是被鵝卵石絆倒，就是被莽撞小廝撞倒。

跌得我屁股疼。

嗐，不說了，今兒個崔寶禎娶妻，我要去看一看他的妻如何明媚動人。

番外：崔寶儀

我叫崔寶儀，三朝帝師的嫡女。

出生那年我娘就死了，所以我對娘親沒有一點印象。

父親在娘親去世後，納了一房妾，姓趙，不到兩年就生了個兒子，叫崔寶禎。

趙姨娘是個很柔弱的女子，但往往越是柔弱，男人就越喜歡。

一開始，父親還會每日都來陪我用膳，到了後來，每逢一三五，他便去陪趙姨娘和崔寶禎。

我是崔家大小姐，天生就有任性的資格，旁人有的衣裳首飾，我通通不要。

獨一無二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但父親呢？他是人，不是東西，也能是獨一無二的嗎？

我不懂，但我委實不想和旁人分享我的父親。

所以那時我格外厭惡崔寶禎。

但崔寶禎長得很可愛，粉粉圓圓的小團子，一雙胖乎乎的手，以及總垂涎的口水。

我自幼便有潔癖，然而對崔寶禎卻沒有，但我又不想讓旁人看出我對崔寶禎的偏愛，於是每次替他擦完口水，都要裝作很嫌棄的模樣。

每次父親抱著崔寶禎拿撥浪鼓逗一逗他時，崔寶禎總會咯咯咯地笑。

他的眼睛很圓，很亮，他還會喊我「姊姊」。

但我和他到底不是親姐弟，盛氣凌人的大小姐也不能去抱一抱她的庶弟。

我看著崔寶禎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父親和趙姨娘也是滿心歡喜地看著崔寶禎漸漸長大。

平嬤嬤和府裡的人都說，大小姐命好，老爺也沒有把趙姨娘抬為夫人，大小姐永遠壓了二公子一頭。

但我時常在想，我真的命好嗎？

爹要分一半給別人，娘也早早就死了。

崔寶禎有爹有娘，還有一個姐姐，他才算得上命好吧。

有一回崔寶禎不慎跌倒，我本想去扶他，趙姨娘卻緊趕慢趕匆匆跑來，著急得臉上脂粉都被香汗拂掉一層。

崔寶禎本來沒有哭，但見娘一來，在她懷裡頓時哭成淚人。

我靜靜地站在旁邊，有些羨慕。

趙姨娘是個很柔弱的女子，所以當她用懷疑的眼光望向我時，我的心直直地墮入了冰窖。

那一夜我哭了許久，摔了很多東西，父親不知道是誰得罪了我，但卻斥我太矯情。

平嬤嬤是阿娘身邊的老人，那夜她抱著我入睡，眼角隱約有淚水：「小姐，嬤嬤會一直陪著你的。」

那是第一次，我對沒有娘親有了這麼深的概念。

從那以後，我再不願單獨和崔寶禎待在一塊，也甚少見到崔寶禎。

同齡的女郎大多不願和我來往。

一來我身份貴重，上京貴女們亦是家裡的珍寶，也學不來趨炎附勢。

二者，人之初，性本惡，越是小的孩子，越懂得如何揭開別人的傷疤。

當我的容貌才學無懈可擊時，沒有娘親便成了最大的攻擊點。

起初我還隻是一個人默默傷心，但當平嬤嬤發現後，她告訴我：「小姐，您可以反擊。」

平嬤嬤是有大智慧的人，於是我反擊了。

在我打了一個當眾罵我有娘生沒娘養的女郎時，所有人都震驚了。

自此無人敢來招惹我。

但我也愈發孤寂。

崔寶禎是個傻的，不知為何，他三四歲時非常黏我。

每當我心裡一軟時，便想到了趙姨娘看我的眼神。

然而令我沒想到的是，趙姨娘會牽著崔寶禎主動向我道歉。

「大小姐，妾本是青樓女子，見慣了風月場中的腌臜事，但和大小姐相處下來，妾認為大小姐人品貴重。那一日，是妾之過也。」

「大小姐，妾在這裡向您賠罪，然寶禎是真心敬重您這位長姐的，如若大小姐能待他三分真心，已然足矣。」

這是第一次有人為她的魯莽道歉，也是第一次，我的心漸漸明朗。

原來一向乖張的我，在旁人眼中，人品貴重。

崔翠翠是我隨手買下的，誠然，在馬車裡聽見一陣殺豬叫般的哭聲，我第一反應是好笑。

但反應過來，我卻覺得有些難過。

我以為張婆子是翠翠的娘，天下有那麼多人，有人沒有娘，有人的娘像趙姨娘，有人的「娘」是翠翠娘那樣的提著鞭子的壞東西。

我讓平嬤嬤去問，能不能將翠翠買下。

結果真的就將一個小姑娘買了回來。

我問她叫什麼。

翠翠讓我給她取名字。

我記得那天風很好，晴日無雲，我對瘦弱伶仃像隻貓兒的翠翠說：「本小姐姓崔，所以你跟著我姓崔，嗯，本小姐小名緋緋，那你就叫翠翠。」

於是我大手一揮，小貓兒成功取名叫崔翠翠，從此跟在我身邊許多年。

崔翠翠和我差不多大，但她和我完全是不一樣的女郎。

翠翠的眼睛永遠是亮晶晶的，翠翠說：「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姐。」

「天大地大，小姐最大。」

翠翠說，切莫讓我髒了手，我想打的人，她替我打。

翠翠確實也是這樣做的，那些欺負我的人，她通通替我打了回去。

但平嬤嬤卻總說翠翠是蠢材，氣得翠翠張牙舞爪。

我卻心想，蠢材怎麼了，蠢材的心裡隻有我一個人就夠了。

在鴻音樓那日，我看著被我救下的女子金珠，跪在地上說我苛待她時，我第一反應是茫然。

上京無人不知，崔家寶儀行事乖張，囂張跋扈。

所以那些公子貴女們是這麼說的。

父親是這麼以為的。

如今就連金珠也如此。

這一瞬, 我感覺我的心都是麻木的，四肢百骸凍得很僵很硬。

但是翠翠衝了上去, 她替我狠狠地打了金珠好幾個耳光。

翠翠問她，是誰贖下她的。

翠翠問, 我對她如何？

翠翠的怒火無處發泄，但是走到我身邊時，依然是輕快模樣。

可我分明看見，翠翠的眼睛都紅了。

我好想好想抱著翠翠，讓她不要哭。

但是翠翠卻擺出個高傲的姿勢, 睥睨所有人。

作為她的大小姐，我也擺出了威風的姿勢。

一男子和柳玉雲苟合被抓時, 我看見翠翠的神情並不意外。

加上那男子和柳玉雲都稱他是郡王蕭懷晟，翠翠卻急迫地反駁, 我心下了然, 那人是蕭懷晟無疑了。

傻翠翠，裝都不知道裝好點。

但是我仍配合翠翠, 把他當成陌生男子，然後再把他丟出門外。

翠翠就像打了一場勝仗般，得意又驕傲。

哼, 傻翠翠, 還得是你家小姐疼你。

我嫁給傅棣後, 漸漸看明白了崔寶禎對翠翠有情。

但崔寶禎隨我，也是個驕傲得要命的主，怎麼可能親口承認。

於是我激他，說翠翠要跟著我一輩子。

崔寶禎立馬急了，跑到翠翠面前不知道說了什麼。

但翠翠卻拒絕了，拒絕當崔府的女主人，拒絕當我那傻弟弟的媳婦。

翠翠說, 要一輩子跟著我。

傻翠翠, 我又怎麼舍得囚你一輩子。

小姐很滿意我的忠心，但礙於面子，隻能輕抬起下巴，眼睛向下瞥我，倨傲地發出鼻音：「嗯。」

「崔翠」我隻能安慰她：「好好好，不嫁了, 不嫁了。」

這蠢丫頭, 一下子就笑了。

隻是鼻子又冒了個泡出來。

我和傅棣生了個兒子, 取名傅麟。

阿麟七歲時格外頑皮，有一日竟去翻了他翠嬤嬤的房間。

當阿麟拿著一盞保存得很好的兔兒燈蹦蹦跳跳給我時，我愣了愣。

但卻認出那是我送給翠翠的花燈。

燈下系了一張素箋，我本不想拆開，但阿麟卻拍了拍頭, 問我：「崔家寶儀是誰？」

「娘——翠嬤嬤一點都不愛我了, 她居然寫崔家寶儀，順遂無虞。」

「哼，她前幾日還說我才是她最愛的孩子, 這崔家寶儀到底是誰，居然搶了我的地位！」

阿麟揮了揮拳頭，一臉兇惡。

我看著阿麟和這盞花燈，淚水模糊了眼睛。

我想, 我早就得到了獨一無二的翠翠。

翠翠在很多很多年前就說過，我是她的天下第一。

崔寶儀四五歲最最缺的東西，如今都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