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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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璎抿唇一笑,聲色依舊清清淡淡:“可戰報裡也沒說,改道時曾有副將與車騎將軍起了爭執,諸位又是如何知道的?”


  趙赫眼珠一瞪,竟是無言以對。


  薛璎繼續道:“既然諸位都耳聰目明,連將軍與副手於軍帳內所起口角之爭也探聽得到,我身居此位,又為何不能知曉軍情隱秘?我也和你們一樣,都是‘聽說’的罷了。”


  衛將軍咬咬牙道:“照殿下意思,臣等此刻唯有按兵不動,置車騎將軍與其下數萬大軍生死於不顧了?”


  “車騎將軍求援了嗎?”薛璎奇怪反問,“前幾日太尉還曾講,車騎將軍熟悉冀州大河大山,地形地勢,當為此戰不二人選,如今前線與都城通信無阻,並未接到一字求援信報。難道身在前線,知悉戰況的不是他,而是衛將軍你?”


  老將軍被說得無法,隻好轉向馮曄:“陛下當真坐視不管?”


  馮曄臉一皺,故作愁苦道:“朕聽來聽去,皇姐與諸位所言皆有道理,不如還是請太尉替朕決斷吧。”


  秦恪方才一直未露鋒芒,聞言方才表態:“依臣多年戰場經驗來看,此戰確實兇險,但既然長公主對車騎將軍信心百倍,願以一生賭九死,臣亦肯相信前線將士。便照長公主所言,暫且按兵不動吧。”


  這是把前線軍民的生死,乃至半壁江山的得失通通壓到薛璎一人肩膀上了。


  她垂眼一笑,淡淡道:“承蒙太尉信任,倘使因我決斷失誤,以至前線將士全軍覆沒,我自當引咎退位,將這攝政大權交託給更合適的人。”


  底下眾人輕吸一口冷氣,終於不再有反對之言。


  馮曄皺眉偏頭,低低道:“阿姐……”


  底下始終沉默未語的傅洗塵突然扭頭,望向了炙陽烈烈的東方。她把一切成敗都交給了那個方向。但願此刻身在那裡的那人,能夠不負所望。


  *


  日落月升又一日,亥時末,薛璎在偏殿撐額小憩,被一陣腳步聲驚醒,倏爾睜開雙眼,見來人是手持軍報的傅洗塵,於是坐直了問:“如何?”


  他將軍報呈上,一面道:“車騎將軍領兵退守冀州境外三十裡地,魏公子預備帶三百精銳趁夜橫渡漳水,去斷敵軍補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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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璎攥在木簡上的手一僵:“多少人?”


  “三百。”傅洗塵肅然道,“軍中混了奸細,三百已是能夠不驚動他們的極限。”


  她目光微微一閃:“橫渡漳水……那馬呢?”


  “沒有馬……”傅洗塵略微哽了哽,“他說,待渡過漳水,就地取材,敵軍的戰馬也是好馬。”


  “他瘋了?”薛璎被氣笑,低頭掠了一眼信報,“什麼時候的消息?”


  傅洗塵知道她的意思,直言道:“來不及了,照時辰推算,三百士兵該在亥時正便已……”他說到這裡一頓,“魏公子臨行前,曾與微臣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使他做了什麼叫您不高興的決定,請您秋後再與他算賬。”


  好一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當夜一個勁叫她放心,是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盤算好了對吧。


  薛璎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漳水對頭不可能不設守備,甚至說不準就是敵營。河寬四十餘丈,這時節夜半渡水,耗盡血氣體力,岸上便是敵人的長-槍,怎能全身而……”她說到這裡忽然一頓。


  傅洗塵問她怎麼了,見她驀地睜開眼,不可思議道:“這作戰思路好像有點熟悉……”她像記起什麼似的吩咐道,“衛厲王十一年,衛魯漳水之戰,翻出記載給我看看。”


  他忙照做,找來史載。


  薛璎翻開簡牍迅速瀏覽起來。


  是了,沒錯。


  當年衛厲王身居君位,卻名不副實,手下軍隊也心思不齊,連打仗都處處受制於人。衛魯漳水之戰,便是衛軍裡頭出了叛國的奸細,而他金蟬脫殼,僅帶百名心腹趁夜橫渡漳水,給了對頭魯軍致命一擊。


  雖說最終,衛軍仍舊折在了奸細手裡,衛厲王兵敗而返,後世也不再記得衛人在漳水邊的神勇,但薛璎知道,倘若世易時移,叫衛厲王擁有一支真正能打、真正齊心的軍隊,那麼,他一定不會輸。


  如今大陳雖也藏了奸細,但比起當年烏煙瘴氣的衛國,情形卻樂觀許多。夜渡漳水,攻下敵營,並非毫無可能。


  她從書簡中抬起眼來,點了點頭,自我安慰一般道:“等消息吧。”


  翌日天明,冀州傳來捷報,稱車騎將軍派出三百精銳夜渡漳水,直搗敵軍補給營,一夜間焚毀起義軍三千石補給糧。


  補給營後勤兵慌如驚弓之鳥,被這天兵奇降的陣勢嚇得落荒而逃。前線敵軍聞訊亦大駭,不得不暫避鋒芒。一度退守的朝廷軍隊因此終得機會殺入冀州。


  三百精銳開道,大軍大破冀州,其後兵分二路,從兩翼包抄叛軍,兵鋒大開大合,一路勢如破竹。


  戰情陡然逆轉,滿朝皆呼可驚可嘆。薛璎瞧著底下一幹臉黑如鍋底,卻拼命狂喜相賀的老狐狸,心中壓了一夜的巨石終於悄然落下。


  兩軍對壘,講求一個“勢”字。一旦哪邊勢起,另一邊自然聞風喪膽。接下來幾日,朝廷軍接連奪回十來郡,越往後越顯順利。


  隻是畢竟不是異族,所謂敵軍皆為同胞,軍隊開了個勢後,便沒再大動幹戈,每破一城,都以繳械不殺為旗號,勸降為先,安撫百姓。除了起初遭遇抵抗時,不得不砍了幾刀,之後便以兵不血刃之法繼續深入。


  再有七日,冀州失地全面收復。朝廷軍清點、逮捕叛軍頭領,及此前逃之夭夭的州牧,安置當地軍民,初步善後完畢之後便班師回朝,又十二日,到達都城長安。


  大軍凱旋那天,一大清早,小皇帝一身冕冠冕服,預備親出皇城,躬身相迎,臨出宮,看了眼近來日日宿在宮內偏殿的薛璎,問她:“阿姐,我都出城迎接大軍了,你真不去?”


  薛璎正在翻閱冀州來的信報,眼皮都沒抬,說:“不去,你自己上城牆小心,扶著點李常侍和傅中郎將。”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馮曄嘟囔一句,轉身走了。


  薛璎瞥了眼他的背影,繼續低頭看木簡。大軍雖已回朝,但天災人禍之後,冀州亂成一團,真正的善後遠遠未完。


  此次起義軍生亂,雖是貪人克扣賑災錢糧,惡人刻意挑唆而致,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冀州本就存在隱患。而她三頭六臂忙著朝堂內鬥,到底疏於防範了。


  所以眼下,別人可以歡歡喜喜慶功,她卻不能。更何況……她暫時不想看到那種把腦袋懸褲腰帶上,橫衝直撞的瘋子。


  *


  馮曄高高興興去迎接將士回朝,因到得稍早,便立在城牆上吹暮春的風,一面與左手邊的李福嘮嗑。


  他頗是疑惑地道:“李福,你說阿姐怎麼不來呢?前頭朝臣吵翻天,她那般信誓旦旦替將士們說話,如今大家得勝而歸,她反倒一個人悶起來了。難道仗打贏了,她不開心嗎?”


  李福沉吟了下,說:“長公主豈有不開心之理?不來相迎,許是不想見誰吧。”


  “不想見誰?”馮曄思索了下,“車騎將軍也是給老鼠屎壞了粥,此前失利非他之過,以阿姐心性,怎會與他計較?那魏公子就更不必說,此番可謂出生入死,力挽狂瀾……”他說到這裡一頓,“哎?難道是魏公子?說起來,我怎麼覺得阿姐跟他倆人好像怪怪的?”


  馮曄說罷扭頭向右手邊傅洗塵,尋找認同:“傅中郎將,你覺不覺得?”


  傅洗塵想了想,木著臉說:“微臣……說不太上來。”


  馮曄卻自言自語分析上了:“當初魏公子分明與朕說自己無心入仕,怎麼後來又入了羽林衛當差?且臨危之際還主動請纓,到前線去拋頭顱灑熱血了。他既是不爭功,那是為了什……”


  他話音未落,凱旋的軍鼓聲忽起,前方地平線顯出赤色一線,緩緩向城門推移而來。


  馮曄便先閉了嘴巴,上前幾步,朝將士們揮手致意。


  底下呼聲如潮,軍鼓震天。馮曄頭一次瞧見這等場面,激越得腳都踮起來了,一旁李福生怕他跌下去,忙跟上前攙他。


  軍隊前進半晌,終於湧入城門,馮曄也便扭頭下了城牆。


  見皇帝親迎,車騎將軍徐桂入城後趕緊整束身後大軍,叫將士們列隊,通通下馬繳械,向聖上見禮。


  馮曄心情還有幾分激動,將事前經由薛璎草擬的發言詞在心底捋了一遍,而後面對浩浩蕩蕩的大軍,提了聲氣一字字背通順了。


  大軍之中霎時掌聲雷動,除徐桂身後一身甲衣的魏嘗,從頭到尾都無心聆聽,一雙眼一個勁往馮曄後邊瞅。


  魏嘗位列靠前,馮曄當然注意到了他,正想問他瞅什麼呢,忽見他眼底一亮,而與此同時,前排將士的目光也朝同一方向望了過去。


  他驀然回首,就見路盡頭來了一隊人馬,當先那人一身緋色勁裝短打,長發高束,赤色發帶隨風獵獵翻卷飛舞。


  正是薛璎。


  她打馬馳近,到得大軍跟前翻身而下。


  馮曄驚訝道:“阿姐不是說……”


  “哦。”她打斷他,“我是說要晚點到,來遲了,還請陛下恕罪。”


  “……”


  她說完,狀似無意掠了眼神採飛揚,渾身血脈都似偾張的魏嘗一眼。馮曄也就努力憋住了,沒拆穿她。


  薛璎面上是一慣的沉穩之色,說完“贖罪”一詞,又轉向大軍,提聲道:“也請諸位將士見諒。”


  不料最前頭的徐桂卻膝蓋一折,跪了下去:“長公主於我等皆有再造之恩,若非您不惜以己身作賭,於朝堂之上一力相護,又豈有我等今日!請長公主受末將一拜!”說罷大拜下去。


  他身後,數以萬計的士兵眼眶通紅,目色卻堅定而肅穆,跟著大拜下去:“請長公主受我等一拜!”


  赤色大軍如潮水一般相繼伏倒,道口寬闊,喊聲高亢嘹亮,回響一遍遍反復。薛璎心頭一震,滯在了原地。


  自打攝政,每一日都有人屈膝跪她。但那些禮數裡,幾分是礙於她身份不得已而為,幾分是出自真心,她心中非常明白。她是多數人眼中不該當政的女子,是個初出茅廬的黃毛丫頭,太多人看輕她,太多人陽奉陰違,太多人僅僅隻是顧念先帝遺命,才喊她一聲“殿下”。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大陳馳騁沙場的男兒們,那些傲骨錚錚的將士,會對她這般心悅臣服。


  她的確曾替他們說話,但所盡卻不過舉手之勞,自覺並無居功之理。他們真正該服的人不是她,而該是……


  她長睫微微一顫,看了身前同樣屈膝垂首,大拜下去的魏嘗一眼,默了默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薛璎何等何能,受諸位此等大禮……”說罷笑了笑,“都起來吧,趕緊回營喝酒去。”


  眾人齊齊高呼:“謝長公主——!”


  將士們繼續朝裡行去,魏嘗牽了馬悄悄落下一個身位,再落下一個身位,一直落到最後,一溜溜到了停在原地目送大軍離開的薛璎身旁,一動不動杵著,也不說話,似乎在等她回過眼注意自己。


  察覺到一邊多了個人,薛璎自然收回目光,瞥向了他。


  近一月未見,他精神頭倒不錯,但衝鋒陷陣一趟,行軍多日,瘦是難免了。


  她看他一晌,淡淡道:“有事?”


  她這是什麼態度?魏嘗噎了噎,撇著嘴道:“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大軍都回營了,你不去喝酒慶功,找我做什麼?”


  “我不想和那群大老爺們喝酒。”他理直氣壯道,“要喝回公主府喝。”


  “我府上沒酒。”


  不遠處馮曄扯了扯傅洗塵袖子,壓低了聲碎碎道:“看看,我說什麼來著?是不是怪怪的?”


  傅洗塵握拳掩嘴,輕咳一聲,隨即便見馮曄走上前去,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問道:“阿姐,我道你怎麼要晚來呢,原是去換了身衣裳。你這衣裳換得好,換得妙,緋衣赤甲,簡直登對嘛!”


  薛璎回頭冷冷看他一眼:“你一身冕服,我不得壓一壓你身上玄色,喜氣點?”她說罷扭頭再看魏嘗,正欲叫他回營,卻見他已笑得亮出了一口白牙。


  她深吸一口氣,懶得再說,扭頭翻身上馬,揚鞭就走。魏嘗“哎”出一聲,忙也騎馬追了過去,雖片刻後便已追平,但見她陰沉著臉,也就沒開口,一路沉默著跟她回了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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