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域小說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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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暈著溫柔的光,把李春紅的臉照得如此溫柔。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談及自己的母親。
因此,我很驚訝。
原來作為女兒,我們都如此厭棄自己的存在。
真是奇妙。
原來除了血緣,這種東西也會代際傳承。
黑暗中,李春紅突然拉住我的手。
旋即,她話鋒一轉,語氣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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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後來想想,如果我有女兒,我一定不希望她放棄自己的存在,來換取我的幸福。
「或許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我的幸福。」
我迷迷糊糊地聽著,總感覺哪裡不對,可我無法思考,腦子逐漸沉了下去。
李春紅的臉靠得越來越近,她把我抱起來安置進被窩,還蓋好了被子。
熟悉的溫暖讓我覺得很安心,我蜷縮成胎兒在母體中的姿勢,舒服地哼唧了兩聲。
「媽媽。」
李春紅的手一僵。
「欸。」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最後睡S過去。
黑暗前一秒,我看到床頭的玻璃杯,在月光下反射著寶石似的光。
17
我是被陽光曬醒的。
我木然地盯著天花板,良久我才驚覺,這好像並不是自己的房間。
這是李春紅的房間!
剎那,昨天晚上的一幕幕場景,像洪水一般灌進我的腦海。
李春紅異常的沉默,突兀的開導,以及最後的那聲應答。
我越想心裡越冷,轉頭拿起床頭的玻璃杯。
水是渾濁的。
果然,被人兌了安眠藥!
我忍著頭痛,終於在她的書桌上找到了一封信。
字跡歪歪扭扭,沒有署名。
可我一下就猜出這是誰寫的——陳志。
信上隻有簡單的一句話:【明天下午一點,火車站見。】
他們,要去私奔?!
我抬頭看向時鍾——十二點五十。
來不及收拾,我奪門而出。
火車站熙熙攘攘,我抄了近路跑到站臺上。
人海茫茫,嘈雜混亂。我穿過一張張陌生的臉,卻始終找不見我最渴望的面容。
我找不到李春紅了。
遠處傳來一聲火車的鳴笛,深遠悠長。
我回頭,巨大的風吹起我的衣擺。餘光中,我終於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她在火車上!
我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雙腿沒有知覺似的擺動。我追著火車跑,火車那麼快,我怎麼追也追不上。
隻能看著李春紅離我越來越遠。
眼淚順著眼角向後飛去,我朝著她大喊。
「李春紅,別丟下我!」
我以為她聽不到了,就算聽到了也不打算理我。
出乎意料,窗邊探出個小腦袋。
李春紅眉目彎彎,笑得燦爛。
她也朝我喊:「我沒丟下你!
「我是去見你——」
她要去見我……
周遭的空氣仿佛凝滯,心下轟的一聲,柳暗花明。
我停下腳,還想喊什麼,喉頭卻被哽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直到火車消失在視野,我才輕輕罵道。
「傻子。」
我的腳步慢了下來,突然心髒一陣抽搐,耳鳴聲大作。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將我的靈魂剝離肉體。
天地旋轉變成一片白色的荒原,時間無垠塌縮成一條河流似的線。
線上無數畫面抽帧倒放,繼而又像是被拉了進度條一樣,倍速地推進。
我感到生命在呼吸間流逝,身體漸漸湮滅成塵埃。
在消逝的一剎。
陡地,我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
18
「病人家屬籤字!病人家屬?」
鼻尖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我緩緩睜開眼,茫然地看向周圍。
感官無限放大,嘈雜聒噪,吵得我頭疼。
走廊的燈忽明忽暗,人們步履匆匆,動作和神色卻好像抽了帧,一頓一頓的,如同置身於王家衛的文藝片。
我甩了甩腦袋。
我這是……回來了?
醫院走廊裡的電子鍾顯示現在是 2025 年。
「病人家屬,來籤字。」
小護士拿著報告單,推了推我的肩膀。
我失神地看向她,接過來紙筆。
這個動作如此熟悉,仿佛許久前發生過一樣。
拿著紙單手微微顫抖。
那是一張S亡通知單。
上寫著:李春紅……肺癌晚期,呼吸衰竭。
我突然笑了一下。
老天爺可真會開玩笑,這種失去親人的感覺居然要我體驗兩次。
我站起身來,茫然四顧,猛地眼前一片漆黑。
宇宙間仿佛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吸了進去。
於漩渦之中,我俯視著一切。
年邁的母親在向牆壁禱告,產房外的男人無聊地打著遊戲,ICU 裡的年輕少女被宣告S亡,與此同時,新生兒的啼哭震動了整個大地。
人間百態,眾生百相。但沒人在乎這裡有一個人,剛剛失去了她的母親。
我穩了穩呼吸,再一次在李春紅的S亡通知單上籤了字。
李——念——慈。
人這輩子最難寫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這三個字,如有千鈞重。
我麻木地辦完了所有的流程,最後脫力地縮在牆角。
生S疲勞,莫大的悲哀籠罩心頭。
西西弗斯的巨石從神山上轟隆滾落,宿命回響於偌大的天地之間,李春紅又一次奔向她必S的結局。
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
聽說,人在極端痛苦的時候是發不出聲音的,我張了張嘴。
果然如此。
重活一世,李春紅還是跟黃毛跑了,最後還是S於肺癌。
我什麼都沒有改變。
什麼都沒有。
我捂著腦袋,狠狠地抓著頭發。
真是廢物——
廢物!!!
「病人家屬?」有人拍了拍我。
又是那個護士。
我抬頭看向她,隻見小護士認真地指著通知書,擰著眉道:「你這名字不對,重新籤。」
這是我情緒失控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怒火中燒,咄咄道:「我自己叫什麼我難道還不清楚?
「李——念——慈,哪個字有錯?非要我把身份證掏出來嗎?!」
護士一臉無語地看著我。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已經把身份證亮了出來。
順著護士的目光,我狐疑地看向那張小小的證件。
瞬間,渾身血液冰冷。
身份證姓名一欄上寫著三個字:
李——林——花。
……
不知何時,我已經在李春紅的家門口停下。
鐵皮奶箱生了鏽,我摸摸索索在箱子後面找到了備用鑰匙。
門大開,溫暖和煦的陽光灑滿了這間老屋。
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
客廳的茶幾上放著半包沒抽完的黃鶴樓,掛畫上的林則徐,正神情肅穆地注視著我。
牆角的幾個凹陷是李春紅十五歲玩彈弓打的,鏡子旁邊的埃菲爾鐵塔是李春紅十六歲臨摹的,角落裡的動感單車是十七歲李春紅送我的生日禮物……
門口奶箱鐵皮的吱呀聲,貝殼風鈴的叮咚聲,窗外積雪簌簌掉落的聲音編織了一幅舊時光的畫卷。
李春紅在笑,李春紅在哭, 李春紅在鬧。
無數個生動鮮活, 神情各異的李春紅仿佛要把這小小的空間填滿。
我的心好像也要被這些回憶填滿, 漲得慌, 又一抽一抽地疼。
我慢慢移動腳步,走進了廚房。
桌子上的半盤餃子已經發霉。
我仿佛能想象出李春紅第一次暈倒時, 自己慌張的神色。
那天是冬至,她剛誇完我今天的餃子包得好, 突然就暈了過去。
之後, 我顫抖著手撥打救護車, 對著醫院牆壁禱告,忙東忙西為了化療籌錢, 各省市奔波求醫問藥。
忙得腳不沾地,連家都沒空回。
以至於那半盤沒吃完的餃子,在忙碌中壞了, 餿了, 長毛了。
我把它端起來, 卻怎麼也舍不得丟。
這好像是李春紅存在於世的最後證據了……
就好像我隻要留著這半盤餃子,遲早有一天李春紅會出現在門口。
然後,朝著我像個沒事人似的,驚喜道:「呀!酸菜餡兒的?包得真好!!」
不知何時, 我的眼裡蓄滿了淚水。
萬千情緒湧在喉頭,最終化成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啊,李春紅 。」
我沒能救下你, 沒能改變這一切。
你還是生下了我, 又一次地做了我的母親。
對不起。
淚水「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地板, 我挪著沉重的腳步, 在每一個房間裡尋找李春紅的氣息。
冰箱裡的菜是她上一次去市場買的, 一碗吃了一半的黃頭罐頭還在裡面放著。
衛生間裡躺著一盆沒洗的衣服, 已經漿住了。
陽臺的花枯的枯, S的S, 一副衰敗的景象。
眼淚差點沒憋住,我哽著嗓子:「沒吃飯吧,走!請你。」
「(十」鋪得整整齊齊的床,碼得整整齊齊的書, 還有按顏色掛起來的衣服。
這個潔癖強迫症……
我啞然失笑, 貪戀地看著屬於李春紅的一切, 在腦裡想象她每一天在這個房間裡的一切動作。
鮮活生動,可親可愛。就好像她未曾離開過我。
我轉了個身, 突然發現牆邊不知何時打了一個高高的櫃子。
滿懷著好奇, 我湊上前去, 卻愣在當場。
櫃子裡擺放著的是密密麻麻的獎杯、證書, 還有她的照片。
省三好學生、國家獎學金、優秀畢業生、高級工程師、亞洲建築新人賽銅獎、詹天佑獎、華夏建設科學技術獎……
照片裡的李春紅身處祖國大江南北,意氣風發,笑得燦爛。
擺在最中央的是她的學士學位證和畢業證書。
【李春紅同學,茲錄取你進入我校建築學專業學習——1999 年 6 月。】
不知何時, 我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水。
原來,我並非什麼都沒有改變。
在我看不到的那些年,李春紅在自己熱愛的領域發光發熱,為自己的事業奮鬥終生。
太妹李春紅、按摩店的老板娘李春紅, 蛻變成了工程師李春紅。
李春紅真的過上了不一樣的人生。
「林花——」虛空之中,稚嫩的聲音響起。
誰在叫我?
我回頭看去。
十四歲的李春紅站在小土坡上,正朝我招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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